都察御史雖然位卑職淺,可是巡按到了州府卻是超然的存在,甚至連知府都不必賣什么面子。
巡按寧波的御史鄧健此時坐在船艙中,坐的乃是自驛站中的官船,不過這所謂的官船寒酸了一些,不過是兩艘烏篷船罷了,船上只有鄧健以及兩個隨人,再就是船上的船翁和幾個腳力。
一路順水而下,鄧健顯得有些煩躁,他憂國憂民啊,那劉瑾禍國,惹得天怒人怨,好不容易提學何茂的事鬧得滿城風雨,連閣老們都驚動,本以為這一次劉瑾必死無疑,誰曉得最后還是給和了稀泥,最后的結果不過是何茂升任翰林侍講學士,劉瑾罰俸半年,南京諸公固是義憤填膺,卻終究還是挽不住這個時局。
此次巡按寧波,不過是走走過場,只是……據說知府和同知不和,卻不知傳言真假。
只是他現在一丁點心思都沒有,現在日頭落下,天邊的云像是燒紅一般,灑落萬道霞光,水面波光粼粼,夕陽的余暉映射其中,宛若魚鱗。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郁郁,恨不得吟出長恨歌,或將自己化作一柄利劍,去刺破朝堂上的陰霾黑暗。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便聽船尾處幾個船工在低聲議論:“到了寧波,得去同濟藥堂買幾副白藥放在身上,有備無患,倘有磕磕碰碰,也不至無藥可醫。那白藥可真是神藥啊,葉案首更是神醫……”
葉案首……本來鄧巡按沒心思聽這些閑言碎語,可是聽到葉案首三字,倒是想起近來在寧波聲名鵲起的一個少年,莫非是他?什么時候,他還是神醫了?
他卷了卷袖,便扶著船舷,不再發出動靜。
“呵……”有人冷笑回應:“你說的是那個葉秀才,虧得你上當啊,什么圣藥,都是糊弄人的,你這就不知道了,這葉秀才可精著呢,從前那同濟堂默默無聞,何以最近名聲大噪,不就是那葉秀才最擅長搬弄是非嗎?你想想看,此前鬧出一個海寧軍起死回生,后來又弄出賣棺材,這是什么?這擺明著是故意的,同濟堂隔壁有間博仁堂你是知道的吧?寧波那兒有人都在說,博仁堂與同濟堂勢同水火,葉秀才甚至和那趙高大夫幾次要打起來,嘿……近來還聽說,博仁堂燒了藥鋪,趙高說是葉秀才燒的,又是吵鬧個不休;你們啊,太年輕,你以為事實如此嗎?人家分明就是在演雙簧哪,故意把事兒鬧大,惹得滿城皆知,這同濟堂的名聲不是更大了嗎?葉秀才最擅長造勢的,我有個親戚在博仁堂里幫工,這是他親口說的,博仁堂的趙高和葉秀才好著呢,擺明著這是在做局,給藥堂打響招牌的,那葉春秋仗著有功名,又有學官袒護,什么事做不出?哎,所以怎么說來著,讀書人的事哪,說不清。”
“等著瞧,再過幾日,那趙高保準還要去告官,說葉春秋燒他家的藥堂,保準那時候,整個寧波又是滿城皆知,那同濟藥堂可真要財源滾滾咯。”
鄧健聽到這兒,不禁皺皺眉,他不料一個秀才居然如此險惡,于是手抓著船舷更緊,臉上鐵青。
便又聽到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告官,難道誣告不是反坐嗎?那趙高,難道就不怕?”
“怕什么,人家衙里有人,怎么會怕?所謂官官相護,不就是如此嗎?最后如何,還不是老爺說了算?”
船尾的人正說著,卻聽這夜色之中,有人咳嗽兩聲,幾個穿工便沒了聲音。
鄧健回到船篷,想要和衣睡下,一時卻是睡不著,一時和衣起來,義憤填膺的點燭,鋪開宣白大紙,在這昏暗的燈火之中,雖然船身微微搖晃,可是胸中有一股郁郁之氣卻是難平,他提筆,想要寫下什么,最后突然冷哼一聲,眼眸里怒意難平,將這狼毫筆投擲于地。
次日一大清早,霧氣還未散去,官船已抵鄞縣碼頭,鄧健素來不愛擺官架子,所以并沒有事先知會府縣衙門,輕車從簡下了船,帶著兩個隨人出了碼頭,一個隨從忙去雇轎,待那青色小轎雇來,一宿都睡不踏實的鄧健屈身進入轎中,昨夜的壞心情總算在他心里平復了一些,靠著小轎的廂中打了個盹,還在神游之際,便聽外間傳來嘈雜的聲音,轎子也停了,有人凄聲道:“大人,小人冤枉啊,有請巡按大人為小民做主!”
鄧健打了個激靈,萬萬想不到剛剛下船就有人陳冤,攔轎陳冤是御史最喜歡的事,鄧健咳嗽一聲,轎夫們會意,忙是落轎,有人掀開轎簾子,鄧健撣了撣袖子,踩著皂靴走出轎來,便見道路中央,一個肥胖的人拜倒在地,痛哭流涕。
“請大人做主。”
鄧健鐵著臉,道:“你是何人,有何冤屈?”
“小人趙高……”
聽到趙高二字……鄧健本來古井無波的面容上卻突然微微拉下來了一些,他腦子里立即浮現出昨夜的話:“近來還聽說,博仁堂燒了藥鋪,趙高說是葉秀才燒的,又是吵鬧個不休;你們啊,太年輕,你以為自己真在看熱鬧嘛?人家分明就是在演雙簧哪。”
鄧健的眼眸微微瞇著,旋即露出高深莫測的樣子。
趙高繼續道:“小人要狀告寧波府秀才生員葉春秋……”
噢,是葉春秋,這就沒錯了,那船工說什么來著,趙高一定會狀告葉春秋,這二人演雙簧,是想借此讓同濟堂名聲大噪,這是一伙的。
鄧健抿了抿嘴,淡淡道:“你狀告葉春秋,可是因為他燒了你的鋪子是嗎?你是博仁堂的趙大夫,本官說的對不對?”
趙高本來哭天搶地,這一次他可是穿了件舊袍子來,趴在地上也是灰頭土臉,就是要營造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聽說這位鄧巡按嫉惡如仇,葉春秋死定了。
可是……怎么鄧巡按什么都知道?莫非……他神機妙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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