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經到了冬季,但南方的氣候頗為溫和,風也只微微有些寒意,平民一襲薄衫都可忍受,就更不要說有修為在身健勇軍卒了。
一大隊人馬神色疲累,在水澤縱橫的原野上快速地行著。
他們的衣甲襤褸,長時間激戰、逃亡所帶來的疲憊、精疲力竭,令絕大多數的將卒都憔悴不堪,甚至都已經直接影響到他們的修為,看起來一大群乞丐拖著沉重的步伐,在白骨累累的湖澤荒野間倉皇的南逃。
誰能想象,這就是以前有海東第一強軍之稱的玄元天軍?
雍京距離云嶺直線距離不到十萬里,倘若按照玄元天軍全盛時期,三十天也就足以趕完這個路程。
然而突圍時,玄元天軍喪失所有的浮空戰艦,高級靈騎又損失太多,又要避開魔兵的重重攔截,這一路迂回繞行,直到三個月后,眾人才影影綽綽看到了云嶺那高聳入云、常年覆蓋冰雪下的山嵴。
從雍京城殺出重圍時,兵馬還有十數萬人,雖然一路上都避免跟魔兵主力決戰,也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事,但陸陸續續有一部分將卒傷重而亡,有一部分將卒開小差脫離大隊人馬,再加上一部分修為太低,跟不上大隊兵馬南撤速度的將卒以及傷卒被拋棄外,最終僅剩不到八萬人走到云嶺腳下。
在大隊人馬的中央,有幾十輛車駕緩緩前行——誰能想象這些車輦曾經都是天階或道階法寶,怎么也要用蛟龍、青鸞一級的靈獸、靈禽拖拽著在空中穿行,才能體現出來皇族的威嚴來,今天這些車輦絕大多數都殘破不堪,也僅僅湊出二三百頭黑狻獸拖拽著,勉強保持跟大隊兵馬的行進速度不掉隊。
而玄元天軍里曾不可一世的鐵狻精騎,作為太上天尊的侍衛親兵,將卒最盛時編有十萬兵馬,而這時候僅剩不到一萬殘騎簇擁著數十輛車駕南下,而這一萬殘騎中,黑狻騎、赤狻騎這樣的靈騎所剩都僅有三千匹,其他人都只能用黑狡馬這些低級靈騎代替腳力。
不過,就算鐵狻精騎僅剩下一萬人,但也絕不容任何人小窺。
畢竟這一萬殘騎里,有四千人擁有明竅境以上的修為,而其他將卒也差不多都擁有辟靈境后期、巔峰修為。
此外南逃的其他五萬人馬,在行進途中編為左右驍衛軍,最普通的將卒也擁有辟靈境以上的修為,明竅境以上的精英將領也有四五千人。
也差不多是雍京宗閥最后的精英子弟都集中于此了。
行進中,一輛被青色霧靄籠罩的車輦,這時候被一雙枯瘦的手抹開尺許大小的空洞,露出一張病容難掩的枯瘦老臉出來,眼瞳掃視著左右狼狽不堪的將卒,心里多少有些寬慰,將這部人馬帶到安澤城,跟南路兵馬會合,玄元上殿及秦氏,多少還有些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時候一名士騎乘著一頭青獅靠了過來,貼心的問道:“陛下可有吩咐。”
秦世民從車駕中露出一半消瘦的臉龐,指著遠處那巍峨的高山道:“快要到安澤城了,前面攔路的魔兵不少,秦冉那里可有妥當安排?”
那文士頓首道:“殿下傳訊過來倒沒有說具體的用兵方略,但殿下定會想出萬全之策,接陛下進城——還請陛下寬心。”
秦世民臉上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哼了一聲道:“秦冉若真要能讓我寬心,在被困雍京之時,就應該發兵來援,雍京也就未必會陷落——這次若非山河你與嘉年、無雙用命,怕是我等早就被黑炎老魔煉成天魔血丹了。”
鳩山河把頭一低,說道:“殿下有殿下的難處——那種情勢下,南路軍那么多的將領,未必都是殿下能指揮得動的,陛下此時還是莫要再勞神了。等進入安澤城,帝君養好身體,還要帶著我等光復崇國疆土,重整玄元上殿輝煌。”
重整玄元上殿輝煌?
秦世民心中重重地一嘆,心想這談何容易!
說話間,鳩山河神色一振,笑著道:“帝君,前方千里處有萬余靈禽正鋪天蓋地飛來,想必是殿下的控鶴軍出安澤城來接應我們了。”
秦世民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回到車里再沒有說什么。
鳩山河一回頭,與受傷嚴重、坐在后面那輛伏龍戰車里的姬嘉年、季無歡相視一笑。
雍京殘兵終于和安澤城派來接應的戰禽精銳控鶴軍會合到一起,從左右兩路包抄過來的數萬魔騎,看控鶴軍戰力極勝,不敢強行沖殺上來,只能在入夜時,看到雍京殘兵進入安澤城附近的人族防線里。
目前南黎兩三千萬的宗閥世族子弟,都逃入云嶺深處建立城塞防壘、重立宗門,再加上南逃到云嶺之中的四五億凡民,成為南黎僅存的最后一點實力,也是帝國南部人族僅存的最后一點元氣。
南黎防衛軍也一度崩潰,是逃入云嶺之中后,才在天南國的扶持跟強行鎮壓下,重新整編成軍,但目前也主要防守云嶺深處的大小要隘。
而在云嶺北麓,一路兵馬是天南國派出的一百萬鐵甲精銳,此時駐扎在西面一萬里之外的安陽城,守住黎西大峽谷的北口,另一路兵馬就是烈王秦冉所率的南路軍,峙守明月峽的北口。
從明月峽往南,是云嶺深處最大的一座盆地梅州。
崇國在云嶺深處就只設了三個郡,其中梅州郡在魔劫之前就擁有上億人口,這時隨著大量的難民逃入,人口已經超過兩億五千萬,安澤城是梅州郡的北部門戶,只要守住安澤城,玄元上殿才有一些休生養息的機會。
看到安澤城兩側高逾萬丈的雄山峻嶺,看著以安澤城為核心,在明月峽北口三四百里方圓,大小城壘將近百數,又大體都有防御法陣環護,鳩山河甚至還有覺察到在安澤城東北方向的深嶺之中,一座萬余畝大小的懸湖被筑壩攔截出來,一旦大規模魔兵在安澤城前聚集,懸湖大壩被轟開,看嶺山谷壑的走勢,數以億鈞的湖水將直接傾泄到安澤城前數百里方圓的土地上……
鳩山河與季無雙、姬嘉年對望一眼,心想要沒有算謀,僅僅是強攻防御體系如此防備的安澤城,不知道要死上多少魔兵魔將,才能最終將安澤城攻下來,但現在他們已經來到了安澤城,即將掌握安澤城的一部分防御,有朱溫的配合之下,潰退也就指日可待了。
雍京兵馬大部分都被留在北面的城壘里進行休整,僅有一萬人馬不到的鐵狻精騎作為侍衛親兵,護送眾人的車駕進入安澤城中。
然而進入內城之前,鐵狻精騎又被安排去東城的大營休整,僅有千余赤甲衛得以進入內城。
畢竟進入安澤城已經是絕對安全,沒有誰能再威脅到帝君的安危,內城只有兩三里方圓,是整個云嶺中段防御體系的核心所在,大小衙門林立,沒有駐兵的地方,千余赤甲衛進入內城,也只是體現秦世民君臨云嶺的最后威嚴而已。
車馬轔轔,沿著安澤城的青石板路緩緩前行,車輦之中的秦世民心中卻已經有著壓制不住的怒氣在翻騰著。
他們都已經進入內城,秦冉與南路軍的將帥竟然都還沒有出來迎接,竟然還都站在議事大殿前的廣場上等候著他們,還有半點將他這個父帝放在眼里的樣子?
而嵇元烹這些南路軍將臣們,他們又是什么心思,也不將他這個帝君放在眼里嗎?又或者說是受秦冉所迫,秦冉不出城相迎,他們暫時也不便有所逾越?
鳩山河、季無雙、姬嘉年以及其他隨秦世民進入內城的真君以及擁有道胎境修為的百余雍京將臣們,這時候都能隱隱約約感受到議事大殿前殺氣暗伏。
對此,他們沒有覺得有什么意外,也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只將這一切視為烈王秦冉給帝君的下馬威,他們也不以為烈王秦冉會輕易將南路軍的軍政大權交出來。
他們甚至都想著進入安澤城,就建議帝君冊封烈王秦冉為儲君,總領崇國所剩余的精銳兵馬、統攬御魔諸事,以解決他們父子間的矛盾跟對峙,不至于使雍京最后這點殘余戰力分崩離析。
也唯有如此,下一步才有可能將南黎防衛軍納入治下。
當然,他們也不會認為烈王秦冉會亂來,畢竟北面正徐徐南下的八百魔兵魔將,是安澤城當前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威脅,烈王又不是毛頭小子,不會亂來,但之前沒有撈到帝位,這時候不愿意交權也是肯定的,一切都要帝君與烈王父子怎么樣妥協了。
鳩山河、姬嘉年、季無雙心里則是暗樂,他們知道唯有秦世民與秦冉矛盾越深、越激烈,他們才越有作為。
他們甚至都擔秦冉太顧大局,直接將兵權交出來,與秦世民父子關系融洽,他們反倒難有什么作為了。
所有天位境以下的將臣,都被烈王以大殿擁擠名義留在殿外等候,僅僅迎接帝君秦世民以及季無歡、鳩山河、姬嘉年等十二位天位真君進入大殿入座。
大殿之中,除了南黎柱國將軍朱溫及南黎宗閥的兩名天位真君外,其他十五位天位真君,自嵇元烹以下,都是這些年追隨烈王秦冉南征北戰的南路軍將臣。
秦世民坐到中央主案之后,見烈王秦冉與眾將臣分列兩邊坐下,輕咳一聲,剛剛想要開口說話,這時候剛剛入座的烈王秦冉,卻徑直站了出來,說道:“父帝,雍京陷落,我大崇支離破碎,當務之急,是時候解決混入我大崇內部的魔奸問題了……”
秦冉話未曾說完,不要說秦世民了,朱溫、鳩山河、季無雙、姬嘉年四人臉色一變,暗掐法訣,盯住秦冉,質問道:“烈王殿下,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你此時還受叛賊的蠱惑不成?”
隨秦世民、朱溫進入大殿的其他天位真君,也沒有想到烈王秦冉竟然直接以魔奸之事發難,當即就有人站出來勸道:“北陵逆軍,乃流陽宮余孽,姬江野與他們同流合污,此時在西北域就要另立偽帝,他們的話,豈有半分能信?再者說,要沒有鳩大人、姬太尉及季將軍拼死相拼,我等也沒有機會到云嶺來跟殿下相見,還請殿下莫要輕信謠傳啊!”
“殿下也是,沒有鐵證如山,就說朱鳩季姬四人乃魔奸,怎么可能令殿下及諸公信服……”還未曾等秦世民開口說話,守值在大殿門口的一名披甲侍衛,這時候竟然將大殿厚重的兩扇銅門輕輕掩上,不僅不讓大殿里的聲音傳出去,還直接隔絕守在大殿外眾多將臣的視野。
秦世民勃然大怒,拍案怒喝道:“朝堂之上,何人安敢如此無禮?信不信朕今日斬你九族?”
“陛下逼死小臣的師尊,這時候想要誅小臣的九族,小臣自然是信的,但還請陛下容小臣先拿出朱鳩季姬四魔的鐵證,再誅小臣的九族不遲。”陳海哂然笑道。
“陳海!”秦世民又驚又怒的暴喝道,也不需要秦世民招呼,朱溫、鳩山河、季無歡、姬嘉年便要出手,先將陳海直接斬殺當場再說其他,但這在一刻,整座議事大殿瞬息間仿佛活了過來一般,億萬金色毫芒裂地而出,極瞬間就凝聚出五道龍形虛影往朱溫、鳩山河、季無歡、姬嘉年以及秦世民纏繞過去。
“好好,你現在翅膀長硬了,竟然知道用九天十地困魔大陣對付為父了,難不成你今日受賊逆蠱惑、篡位奪權,大殿之外的百萬兵馬就都會擁立你為新帝嗎?你就不怕南路軍立時崩潰,數百萬魔兵魔將隨時會像洪水一般,將你們都吞沒掉嗎?”
秦世民這時候也清楚這一切是烈王秦冉籌劃許久,就等著他們進入圈套,而九天十地困魔大陣乃是南路軍帶出雍京的最強防護大陣,即便他修為全盛之時,也未必能掙開束縛,更不要說姬嘉年他們了。
其他天位真君雖然沒有被針對限制行動,但這一刻也是驚惶萬分,他們這一刻也認為烈王秦冉受陳海蠱惑欲篡位自立,在嵇元烹等人的逼視下沒有輕易妄動,但也是一起站起來勸烈王三思而后行……
“小臣還是那句話,請陛下容小臣先拿出朱鳩季姬四魔的鐵證,再誅小臣九族不遲。”陳海又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走到大殿中央席地而坐,將都天魔印、鳩真的元胎一一取出,朝那些又驚又疑的天位真君拱手說道,“四千年前御魔而死的鳩真大人,想必諸公都不陌生,而虞安老魔的邪寶都天魔印,相必諸公也都有聽聞,這便是我今日要拿給諸位與帝君一驗真偽的人證、物證,倘若我有半點污蔑朱鳩姬季四位大人的嫌疑,諸公再聯手將我斬成肉醬不遲……”
看到這一幕,鳩山河、季無歡、朱溫、姬嘉年面如死灰,完全沒有想到會這么輕易的、毫無覺察的落入陳海與秦冉聯手設下的彀中,而他們受九天十地困魔大陣所困,想掙扎也沒有可能了……
這時候傷勢還沒有完全恢復的符思遠,從屏風后走出來,朝被困住的秦世民揖禮說道:“師尊此時還執迷不悟,受魔奸蠱惑,實不宜再親理政事,思遠斗膽請師尊傳位于烈王殿下……”
秦世民原本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壽元將近,修為也早就衰退得厲害,才在四十多年前傳位給建興帝,而這四十多年受鳩山河蠱惑,秘密修煉血煉魔功,修為才恢復舊觀。
為秦氏皇族最后的威嚴跟人望,符思遠這時候以及以后都不會將這點捅破,但在秦世民退位將其囚禁起來,秦世民也沒有可能再恢復修為,傷勢都不可能好,只可能一天天衰弱下去。
姬江野所傳符書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其他天位真君還能有什么話說?
再細想魔劫之所以如此兇烈,根源就是帝君秦世民太急于想到流陽宮的遺寶,受魔奸蠱惑將東北域的精銳抽調太多,使得古蘭山防線在季無歡的里應外合下最先崩潰,繼而帝君秦世民又逼死姜寅,令鳩山河主持塔山防線,使得塔山五百萬精銳守軍全軍覆滅,繼而大燕山大潰、雍京失陷,而八藩目前僅殘存不到半數,大崇全盛之時,有凡民近三百億,此時殘存不到百億,這一切的根源,帝君秦世民又豈能脫開干系……
符思遠這時候站出來,直接請秦世民退位,南逃諸公又能說什么?
只是,陳海乃流陽宮余孽,而當年流陽帝國的重臣大將蒼禹、左耳依舊在世,而且在西北域已成氣候,兵勢之盛,甚至遠在大崇殘剩兵馬之上,烈王秦冉以及嵇元烹、符思遠與之合謀,就不怕將來熬過魔劫之后,流陽宮會清算當年的血債嗎?
另外,天南、越國也都是反叛流陽宮、分裂海東大陸人族所建的帝國,他們又豈會出兵跟流陽宮余孽勢力協同御魔?
陳海接下來說出北陵軍與七宗將一起擁立烈王秦冉登基,以抹除這些裂痕跟矛盾,方便集中海東人族最后的殘存力量一起御魔,南逃諸公皆是目瞪口呆,又驚又疑,但看烈王秦冉、嵇元烹、符思遠以及南路軍將臣的態度,知道他們顯然已經被陳海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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