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沉默的坐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兩世為人,他似乎還要接著修煉啊。
從政治角度而言,賈環理解韓秀才的立場。畢竟立場不同。韓秀才身處在東林黨的陣營中,只有本陣營獲利,他才能獲益。
但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賈環有些難以接受。倒不是有施恩圖報這種心理,而是從朋友的角度,韓秀才理該和他通個氣。
張安博看到他的得意弟子揉著眉心,平靜的喝著茶。這種事情,需要自己走出來。
他宦海多年,在官場上的信任與背叛,并非沒有經歷過。前明的首輔李東陽、張居正甚至都給自己的學生背叛過。政治,是一項很復雜的活動。
時間在炎熱的夏季午后緩緩的流走。陽光從屋檐落下來,讓原本開心、明亮的心情,籠罩上一抹淡淡的陰影。
沉默了許久后,賈環長嘆口氣,神情郁郁的道:“山長,我知道了。”
然而,現在看來,政治,確實是一項需要高智商的權力游戲。人心的衡量,各種兩難局面的處理,都需要高超的技巧和人生智慧。比如:他如果處在韓秀才的位置,又如何選擇呢?
理解歸理解。但,和韓秀才的友誼在賈環心中淡去。
他從來都是一個理智的人。
張安博輕輕的點頭,安慰道:“子玉,這些,都是你將來要經歷的。我昨天與何新泰見面時,和他提起過你。我離歸隱泉林之日不遠,你比文約更適合走仕途。你在兩年后的會試,一定要取得好名次。”
文約就是大師兄公孫亮。張安博的想法,是由公孫亮接手聞道書院。由賈環接手他在官場的人脈、資源。
賈環心里有些暖意升起,山長這是在給他鋪路,鄭重的道:“山長,我會的。”
今年是雍治十一年,二月份時,春閨大比。下一次的大比,在雍治十四年二月。
大約此次皇帝表露出來的“惡意”讓山長有些心冷,萌生退意。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反之,當然是掛冠而去。
儒家亞圣孟子說的還激進一些: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張安博寬厚的笑一笑,如長者般。溫暖著少年的心。
傍晚時分,賈環在梨香院和寶釵、探春、史湘云一起閑聊。
他現在確實需要一點心理按摩,來舒緩給心里的情緒。
梨香院精美的偏廳中,三人間隔著半米左右成一排坐在朱紅色的木椅中。各自的丫鬟們在身后端著茶杯、荷包等物品,侍候著。
國色天香、嫻雅端莊的寶姐姐,俊眼修眉,顧盼神飛的三姐姐,肌膚雪白,性格開朗的云妹妹。她們說笑的日常場景,美麗如畫。
賈環品著茶,心情逐漸的好起來。
寶釵一襲淺黃色的長衫,明麗無端,問道:“環兄弟,聽晴雯說,你前幾日天天忙通宵。可曾忙完?”
賈環點點頭,“謝寶姐姐關心。差不多了。”國子監監生案已經落幕。現在,還有一點手尾,就是要看看,能不能想辦法把駱講郎給救出來。他現在還沒頭緒。
就賈環熬夜的事情,眾人聊了一會,然后換到下一個話題,探春輕笑著問道:“云妹妹,你住在林姐姐那里。林姐姐和二哥哥和好沒有?”
林姐姐好像又和寶二哥鬧翻了。
史湘云穿著淡色的裙衫,笑道:“哪里和好?鬧著呢。”又好奇的問賈環,“環哥兒,上次我回去時在北街遇到你和你的朋友。那位容顏俊美的士子是誰?”
賈環答道:“戶部員外郎衛康的兒子,衛陽。”
要是換個人問,賈環、寶釵、探春或許要多想一想,這是什么意思。但史湘云問,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只是好奇而已。說笑幾句,又將話題岔開。
這時,外頭一個小丫鬟進來,道:“三爺,老爺派人請你過去。”
賈環就站起來。他最近給賈政當幕僚。賈政找他有什么事情倒不好說。
恰巧這時薛姨媽進來,笑吟吟的道:“喲,環哥兒這是要走。看你們兄弟姐妹們來頑笑,我也高興。今兒都在我這里留飯。我回頭打發人去給老太太,太太說一聲。”
賈環解釋道:“請姨媽見諒。老爺派人來找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要是快的話,我還來姨媽這里蹭飯。”
薛姨媽就笑起來。這哥兒越看越是順眼。
賈環從梨香院出來,從賈府內宅直走,出二門后,抵達賈政的小書房夢坡齋。
天色將晚,夢坡齋中,賈政一身白色儒衫,正獨自沉吟。他近來見賈環都是私下里見。外書房里有清客,不適合談事情。
見賈環進來,賈政沉吟著問道:“現在監生案結束了,你這幾日是不是不再跟著我去通政司?”
賈政聽舅兄王子騰說過,這次監生案里大放異彩的那三期小報,是由何大學士、張安博搞出來的。他很清楚小報上的奏章字句,肯定是賈環帶出去的。
作為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參議,他當時也上書要求嚴懲國子監監生。當然,他的奏章只是當時幾百份奏章中的一份,沒什么影響力。
賈環此刻心情已經恢復大半,頭腦清醒。一聽賈政的問題就知道政老爹在想什么。政老爹是想上進,要他幫忙參贊事務,不要過河拆橋。但通政司右參議是個閑職!而且政老爹的水平也只適合閑職。
賈環道:“父親,通政司于朝廷不可或缺,但本身卻沒有實權。父親每日照例和工部坐衙時一樣即可。該喝酒就喝酒。該清談就清談。而以我賈府的家世,估計也沒人找父親幫忙買賣消息。等過度一兩年,有合適的職位,兒子自會給父親謀劃。”
賈政仕途的下一步是等今年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后,皇帝欽點,升任外省的學政。這是正四品的職位。他到時候幫賈政謀一個好點的省份即可。
賈環說的有點直接,意思是叫賈政該干嘛干嘛。別管事,別折騰。到點后,他會幫忙謀劃。
賈政老臉有點掛不住,他這是給這個庶子鄙視了吧?忍不住怒道:“你說的什么混賬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豈是尸位素餐之人?”
賈環心里無語。你不是誰是啊?
賈政不滿的道:“你接下里這段時間有什么打算?跟著你的左副都御史的老師奔走?”
張安博順利從風波中脫身,按理是要酬功的。他敢肯定賈環此次功勞不小。然而,天地君親師。“親”是排在“師”之前的。他很有點不滿賈環不管他這個父親,反倒是去給老師當幕僚的做派。
賈環道:“山長地位日漸穩固,并不需要我參謀。等監生案的手尾處理完,我打算在家里閉門讀書。”心里補了一句,順帶著賺錢。
不過,他在小報上將光祿寺的袁少卿罵成狗,回頭還要去找袁少卿辦事,這風險有點高。他不知道袁少卿知不知道小報是他搞的。
賈政臉色稍微好看了點,無奈的揮手道:“你去吧。”
雍治皇帝下了批示,五月十一日,軍機處將批復后的奏章轉給三法司。國子監監生案開始結案。順帶著首善書院關押在刑部的師生也陸續結案。
當天下午,監生放出50人,首善書院的士子放出有30人。只懲處國子監為首6人,首善書院為首10人的消息,迅速的傳遞到京城各處。再通過邸報傳向天下。
京城內城西,咸宜坊,鄭國舅府中,鄭國舅正在偏廳中和一名中年人說話。
中年人道:“國舅大人,如今監生馬上就要放出來,那幾個莊子、店鋪就沒法了。所以…”中年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鄭國舅點點頭,臉上狠戾的神情一閃而過。
一輛馬車緩緩的停在榮國府北街。一名國字臉的英俊士子從馬車上下來。
約盞茶的功夫后,賈環從望月居的后院出來,到前廳中招待來訪的同年上官昶。
初夏的陽光落在庭院中,帶著絲絲的酷熱。
寒暄幾句后,賈環微笑著道:“子旭,今日為何而來?”
上官昶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道:“子玉這段時間并不參加大總裁的文會啊。所以不知道消息。我特意來通知子玉,方師過兩天準備返回金陵。我們這些弟子要準備禮物送一送方師。今科狀元許東崖也回來。文約和長文那里就由你通知。”
雍治十年,北直隸鄉試解元是三十六歲的許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在雍治十一年二月的春闈大比中,連中會元、狀元。行情迅速被看好。
方師就是天下文宗方望。錄取賈環為舉人的主考官。賈環和上官昶這些同年都是方望的門生。
賈環點點頭,有點好奇的道:“方師本為南京禮部尚書,此次沒有想法任職禮部尚書?”
對于文壇大宗師而言,一生做官做到禮部尚書,算是抵達人生的最高點。
上官昶就笑,“子玉應該去方師府上問方師。以方師對子玉的看重,應該會有答案。”方師對賈環的看中,天下皆知。數次文會,都在推薦賈環的詩詞。
賈環就笑著搖頭,琢磨下,問道:“倒是要請教子旭,不知道送方師什么禮物比較合適?”
上官昶笑道:“當然是子玉的精品詩詞最好。哈哈。禮輕情意重。方師久在金陵,喜好字畫。”
賈環懂了,笑起來。聊了一會,客氣的送上官昶到門口。
約上午十點半許,陽光正烈。賈環心中對懸而不決,營救駱講郎的事情,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