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在賈環臥室中燃燒,帶著冬夜的靜寂。“啞啞!”寒鴉在窗外撲哧的掠過枯枝。
賈環惆悵的坐在榻椅中。他還沉浸在離別的情緒中。
臥室中,晴雯、如意悄然無聲的幫賈環打包衣服、書籍、生活用具,一一的細心整理好。
晚上十點多時東西都收拾完。如意忍不住扁嘴,問道:“三爺,你真的不帶我和晴雯姐姐去聞道書院嗎?”
賈環微征了下。如意的問題將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
林舉人走了,他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變化。這讓他在離別惆悵中又帶著對新生活的向往、擺脫困境的輕松。
他想過很多“逃離”賈府的方式,沒想到會是以“求學”這樣的方式離開這片窄小的天地。然而,倉促間,他依然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他的年紀太小,不適合在社會上走動,很危險;他的身份,暫時沒法弄到路引(身份證明),無法離開京城;而且,他這一次帶不走晴雯和如意。
如果現在就一走了之,他對晴雯和如意會有愧疚。因為,他是問過兩個小姑娘意見的,打算帶她們一起離開賈府。
這種想走,又因為現實的困境走不成的情緒折磨著賈環的內心,沉吟了許久,才回答道:“如意,我是去書院里讀書求學,又不是去當大少爺的,怎么帶你兩個去?”
9歲大,模樣清秀的小姑娘就翹起小嘴,坐在高凳上,悶悶不樂。
晴雯“噗嗤”笑了一聲,嬌俏無端,拉了下如意的衣袖,“誒,這有什么可生氣的。”
如意怏怏的道:“我就是不想每天見不到三爺嘛!”
感受著小姑娘的依戀,賈環笑著搖頭,說道:“我出府去書院讀書。明年二月過縣試,四月過府試,八月過院試。三場考試考完了,就會回來。”
“哦。”如意點點頭。她對賈環的依戀,有主仆之情,有朋友之情,有患難之情,也有小姑娘心底的小心思:她想當賈三爺的姨娘。
晴雯抿嘴輕笑,先出了臥室。如意跟著賈環好幾年了,留點空間讓他們說話。
身后隱約傳來兩人的對話。
“三爺,要是考不中怎么辦?”
“哪有這樣咒我的?考不中秀才,三爺我的麻煩就大了。”
“不…不是啊。我是想,三爺考不中要在書院里讀書很久…”
第二天上午,賈環去外書房找賈政說去聞道書院讀書的事情。但賈政不在家中,去了工部衙門坐衙。
賈政的工部員外郎沒有上朝的資格。朝廷的大朝、小朝都和他無關。但政老爹的性格如此,方正呆板,每天準點去衙門里枯坐,當泥菩薩。
賈環在賈政的外書房門口和賈政的清客詹光(沾光)、胡斯來(胡來)應付了幾句,就回了二門內。先搞定賈政這邊,再去和王夫人說為好。
賈環將懷里的薦書收好,順著甬道往中路的李紈院而去。他打算在走之前去看看賈蘭。
賈府中路的園林、院落景致帶著鮮明的北方風格:軒峻壯麗,有著宏大、雄偉的氣勢。不像精致幽雅的江南園林。此時,賈府中已經充滿冬季的景象。
從甬道過王夫人的東跨院、趙姨娘小院、賈環住處、再往前走,靠近賈母住處的就是李紈院。
院中寬敞,栽種著的桃李、松柏并列在兩旁。賈環在小丫鬟的帶領下進了院落。李紈的大丫鬟素云笑著將賈環領到正房的偏廳中,笑吟吟的道:“三爺,蘭哥兒好多了,還在養。怕病氣沖撞了你。奶奶正在偏廳里陪東府的蓉大奶奶說話。”
蓉大奶奶,就是賈蓉的妻子秦可卿。
賈環就笑了笑。素云和他的大丫鬟如意的關系不錯。他和素云打過幾回交道。印象還不錯。進了偏廳,就見兩個氣質各異的美女正坐在深紅色的桌幾邊說話。
穿著素雅的淺藍色罩衫的美女是李紈,肌膚白膩,容顏秀美,二十歲左右,一舉一動充滿了閨房少婦獨有的風情。
秦可卿穿著妍麗的綢緞水粉色外衫,身量中等,比之李紈略顯纖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嬌媚動人,國色天資。
李紈得體的微笑著道:“環兄弟來頑了,快請坐。”又介紹道:“這是東府的蓉大奶奶!”
賈環現在在賈府里地位很高。無人敢惹。鳳辣子都委屈的認輸了呢,不敢再找他的麻煩。但李紈是怕了賈環那個沖脾氣,可不敢和他親近。
秦可卿纖纖裊裊的起身,向賈環行了個禮,“秦氏見過環叔。”賈環年紀雖小,但比賈蓉要高一輩。秦可卿算是賈環的侄兒媳婦。
賈環回了一禮。秦可卿神情溫柔,描著細細的長眉,金釵銀飾帶在發髻上,白皙圓潤的臉蛋,說話輕聲細語,自有一股溫柔婀娜的韻味鋪面而來。
賈環心里暗贊一聲,似乎可以用這兩句詩來形容秦可卿給人的第一印象: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溫潤如雨,輕柔似風。
難怪賈府上下都喜歡她。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貌。待人接物都很妥當。
素云就將賈環來看賈蘭的事情說了。李紈就笑道:“倒要謝環兄弟。蘭兒早起在院子里讀書染了風寒。請太醫來用了藥,這會子已經退熱,還要在養幾天。”
賈環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他在書房小院里晨讀,賈蘭在家里晨讀。因季節變化所以感冒發燒。
李紈看似是賈府里的大善人,從不惹是非,口碑極佳。但賈環卻是知道她內心是個要強的人,就指著賈蘭將來高中。受封命婦時,鳳冠霞帔。
賈母臨終時囑咐賈蘭道:“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就是這意思。
封建時代的寡婦,改嫁什么的,就不要想了。也只有含辛茹苦的撫養兒子。等兒子有出息,才有風光、臉面。才不用小心翼翼,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而不受非議。
賈環心里涌起對她的同情。正如李紈的判詞所言: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賈蘭高中之后,就是她油盡燈枯,命喪黃泉之時!
這是封建禮教在“吃人”。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里面對此批判的入木三分。
賈環坐下來,喝著素云端來的茶,說道:“我說一句大嫂不愛聽的話。讀書人三更起五更眠,頭懸梁,錐刺股,都是常事。但蘭哥兒到底是年紀小了些,并不適合苦讀。再等幾歲最好。”
李紈嘴角就掠過一抹譏諷之色,喝著茶,沒說話。她是前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家里是詩書傳家。姐妹們都能識字斷文。她已故的丈夫賈珠是秀才。讀書的事情她不比賈環懂得多?
賈環什么人,只看李紈的表情就知道她沒聽進去。到底是交淺言深。
賈環心里自嘲的一笑:你同情別人,別人未必要你的同情呢!想了想,說道:“我明日就要出府去聞道書院讀書。我和蘭哥兒名為叔侄,實為同學、朋友。我有幾句話,請大嫂轉告蘭哥兒。
身體是學習的本錢。身體好,才能耳聰目明,腦筋靈活。蘭哥兒有時間可以試試我這個法子:飯后不要坐,要走百步。每天堅持適量的運動,不要每天久坐在書桌前。學習要花苦工。但重在效率,不在時間。”
說完之后,賈環不管李紈聽進去沒有,就站起身,拱手一禮,準備離開。他來看望生病的同學,盡同學之誼。李紈不聽,他不強求。
“啊?環兄弟要出府讀書?”李紈微征了幾秒,挽留道:“環兄弟再坐一會兒。”又吩咐翠云去拿了賈府里上佳的糕點、時令的果盤來擺開招待賈環。
賈環點頭道:“嗯。林先生辭館,我打算去聞道書院讀書,繼續學業。”
李紈笑著道:“環兄弟真是刻苦。蘭哥兒還小,我是舍不得他出府讀書。還不知道老爺是請否會請塾師。”
賈環知道賈政一兩年之內不會再給兒子、孫子請塾師。但不好明說。
李紈略顯殷勤的遞了一個橘子給賈環,說道:“我耽擱環兄弟一些時間。剛才環兄弟的一番話很有道理,能不能再說的詳細些呢?”
誰的兒子誰心疼。賈蘭生病,她焦慮的整晚都睡不著。賈環說的調養的法子,似乎很有幾分道理,她想要聽一聽。在賈環面前也就放低姿態。
賈環對養生之道并不怎么在行。現代社會對青少年,其實提倡的是勞逸結合。老年人自然又是另外一套。另外中醫講究,依照季節來吃飯菜,講究不要暴飲暴食等等
賈環和李紈說起養生經,一旁的秦可卿,一雙清水般的明眸好奇的打量著瘦小的賈環。她和王熙鳳交好。鳳姐兒最近郁郁不樂。她對賈環可沒什么好印象。
但今天聽賈環說這一番話,真是個明事理的人。而且似乎,他懂得很多呢。
賈環和李紈聊了一會養生的話題。李紈不好意思剛問完就把賈環打發走,那太功利,轉而就和賈環談起賈蘭的學習進度。賈蘭目前學到了《論語》。
賈環道:“朱子有言,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古人讀書是先從五經開始,自從朱熹為四經做注,認為讀書應該循序漸進。先讀大學,再讀論語、孟子、中庸。這也是塾師們通常采用的順序。
賈環接著道:“蘭哥兒讀論語,我倒是有個建議,不要按照順序去讀。而是要將論語里面講‘仁’、‘德行’、‘君子’、‘小人’分別抄錄出來,匯總了來讀。這樣有助于理解。”
對賈環而言,他三觀早就形成,無需這樣。但對賈蘭來說,要領悟孔子說的話意思,就要通篇連起讀。
李紈的臉色再次變化,略有些震驚的看著賈環。她在讀書的事情上是有點自負的,自認為能督促好賈蘭,但聽過賈環這番話,才知道她的差距。
將四書五經當讀物來讀,和將四書五經當考試提綱來讀,差別自然很明顯。
李紈輕輕的嘆口氣,感慨道:“環兄弟要是不出府讀書的話,我倒希望你有閑暇來我這里和蘭兒一起讀書。”
這是認可賈環的經義水平。
李紈到底識貨的。賈環的經義水平直接是拷貝的林舉人的水平,還要加上他前世的見識,要“征服”一個閨中少婦,自然是毫無問題。
這時,秦可卿插話,聲音溫軟的問道:“環叔,明日出府讀書,可稟明了老太太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