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十一年,七夕剛過,便是早秋。京城西郊的群山,正染著金黃色的秋意,參差不齊。
賈環和聞道書院院長羅向陽,帶著弟子公孫杰、寧熾,約二三好友,在京西踏山回來。遙憶當年,一幫同學科舉前來此踏青,漫談古今。夜里,群星璀璨,山風呼嘯。
“公孫師兄啊…”回程的馬車中,羅向陽輕輕的拍拍公孫杰的肩膀,一時感慨難言。
十一年前的那天,大師兄是有機會走的。賈環特意派了易俊杰來書院通知。但他沒走。若是,大師兄還在,他們一起飲酒,談詩,論經義,何其的愜意!
公孫杰眼睛微紅,難以自持。
賈環,許英朗,喬如松,衛陽都是輕嘆著氣。
傍晚時分,馬車抵達東莊鎮。賈環的長隨錢槐在此等候多時,“三爺,奶奶們派花姨娘送書信來京。”
賈環驚喜的道:“書信在哪里?”
晚間時分,無憂堂的正房里,賈環在燈下讀著妻妾們寫來的書信,思念驟然而起。
襲人在賈環身旁守著,眼眸落在賈環身上,藏著無限的溫柔。她剪著燈花,給賈環添茶或披著外衫。初秋的夜晚有些冷。細致,體貼。
賈環讀完襲人帶來的六封家信,抬頭,輕輕的抱她一下,溫聲道:“襲人,給我磨墨。”
林妹妹的病已經痊愈。但,他每次都在家書中叮囑,切不可匆忙啟程來京,一定要等到大好時。而及至初秋,寶姐姐來信說,她們將要分批啟程。
這令他非常的高興。
“嗯。”襲人三十七歲,穿著粉色的對襟褂子,成熟的女子,柔順的應一聲,挽起衣袖,在硯中研磨著墨錠。
賈環提筆,在素白的紙上,寫著他此刻對妻妾們的思念。
故園歸飛杜鵑鳥,春來天地盡竊窕。思與卿卿重相見,執手相看魂欲銷。
春水迢迢向故園,日日思親不見親。寄語杜鵑莫悲啼,如此愁絕不堪聽。
大江茫茫,宛若長龍。秋雨之中,江天一線。一艘精美的樓船,剛過揚州,沿運河前行。
自永興年間,大學士齊馳改漕運為海運,南北貨運大都走海路。由華亭,泉州,廣州等港口裝運,至天津。京杭大運河上,沒了官方漕船,反倒通暢許多。
雨聲叮咚的敲窗。鶯兒打起門簾,寶釵自外頭進來。就見黛玉正在讀書。笑著道:“顰兒,讀的是何書?落兒呢?”
“噯,姐姐來了。落兒暈船,在后面的船艙里休息。”黛玉起身迎著寶釵,讓座,令紫鵑倒茶,輕笑著,細聲道:“都是舊日相公寫的消遣。”
睹物思人。
寶釵親昵的摟著黛玉的肩膀,笑道:“船晃動著,讀書對眼睛不好。隨我去聽薇薇和玉華唱曲子。相公寄來那兩首詞外,還填了一首他愛的那些怪異的歌曲。”
少頃,樓船的一間船艙中響起兩道美妙的歌聲: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心里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也可以偷偷的想念。
以林千薇和石玉華的音樂功底,賈環只寫個簡譜和歌詞,就能唱出韻味來。
晚秋的清晨,白露為霜。
九月二十日的上午九時許,一支由二十多倆馬車組成的車隊,自通州碼頭平穩的去向京城。五百名精銳的騎兵,護衛著車隊。這引得沿途的民眾觀望,打聽。
很快,就有消息靈通的人認出來:這是當今帝師賈環的車隊。難怪有如此聲勢。
但,真實的原因,不是賈環出行排場大。而是,他自金陵搬家到京師,妻妾,子女,仆人們,外加各種用度,器皿。二十多倆馬車并不夸張。
他的妻妾們和子女,分兩批抵達。韻兒,詩詩,晴雯,如意,香菱她們早在八月中就抵達。可卿隨行。寶姐姐和林妹妹,薇薇,玉華她們帶著子女,于今日到達。
車隊正中,精美的馬車中,賈環和寶釵,黛玉,薇薇,玉華敘說的這七個月以來的別離之情。
寶釵穿著一襲蜜合色棉襖,端莊嫻雅,時間仿佛鐘愛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國色天資。黛玉穿著一件白底繡花的棉襖,如花似玉。薇薇穿著玉色的對襟褂子,身姿高挑。玉華則是青色的大襖,嫵媚純凈。
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容顏,賈環心中的情緒升騰這,輕握著寶釵,黛玉的手,“記取年時,頭白成雙唱舊詞。莫言秋晚,五日小春黃菊綻。寶姐姐,林妹妹,我又食言了。”
十二年前,雍治二十年冬,他從西域征戰歸來,對妻子們說:自此再不分離。然而,今年二月,他不得不急速上京。分別七個月,或許并不算長。
但,這期間黛玉生病月余,令他牽腸掛肚,輾轉難眠。唯恐出事。今日再見,歡喜難言。
寶釵嫻雅的一笑,輕輕的搖頭。手掌緊握。她都沒想到賈環今日回來通州碼頭接她們。
黛玉促狹的一笑,秋水般的美眸落在賈環臉龐上,道:“環哥既然有愧意,可曾想好怎么哄我們?”
又輕笑道:“落兒,可有什么愿望要你爹爹幫你實現的?不許說吃抹茶味的冰激凌。”
賈環的孩子們都沒有留在馬車中,只有黛玉的女兒落兒在。十歲的小姑娘,亭亭玉立,繼承著黛玉的美貌,賈環很寵她。
賈落兒感覺仿佛是第一次來京城,掀起車簾一角,看著京中繁華的街市。這時聽著自己的母親的話,扭頭笑道:“娘,你不是在來的路上說,要罰爹爹再寫幾本嗎?”
這對答,令林千薇和石玉華噗嗤笑出聲來。賈環哈哈一笑。車廂中,氣氛輕快。
雍治十五年,暮春之際,湘云見柳絮飄飛,偶得小令。桃花社眾人擬柳絮詞。
其中,寶玉有一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然而,大觀園里的金釵們,不會再做此嘆。
永興十一年秋,寶釵,黛玉抵達京中。晚秋之時,秋菊綻放。桃花社社主林黛玉,于十月初十宴請諸位姐妹齊聚大觀園藕香榭中,賞秋菊開詩社。
迎,探,惜三春在京中,湘云,薛寶琴等亦在。邢蚰煙亦隨丈夫許英朗在京中。李綺為甄寶玉之妻,在京中。南書房裁撤,甄寶玉為鴻臚寺少卿。
李紋是金陵人羅華之妻,羅華此時亦在京中。
這一日,諸芳齊聚大觀園。談論著二十年前的舊事,俱是感慨難言。丫鬟們環侍,清冷了許多年的大觀園又熱鬧起來。寶玉,妙玉送來賀貼。
三月初一,王夫人的壽宴,曾用大觀園做起居進退之所。但是,沒有金釵們的大觀園,便沒有那種詩情畫意,它就是清冷的!
頑笑一回,賞一回菊,寫一回詩,至中午時在藕香榭里擺酒。湘云拉著香菱劃拳。香菱酒量不行,溫柔的美人滿臉輕紅,又抵不過湘云勸她。
寶釵拿一枝菊花,倚在窗檻上。好一副仕女晚秋圖。探春在一旁和她說話,“寶姐姐是不是想起那年云丫頭做東吃螃蟹的詩會?”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寶釵笑盈盈的道:“是啊!云丫頭要作詩,又要請客。螃蟹還是我哥哥送進來的。那是八月中,正是吃螃蟹的季節。不比今日。”
寶琴在看黛玉釣魚,說著話。她和黛玉私交極好。這時,看過來,笑道:“寶姐姐,我很懷念冬天吃的那塊鹿肉。”那代表著她的少女時代。
湘云灌完香菱,笑道:“傻姑娘,那有何難,等幾日下雪,我們再去蘆雪庵賞雪便是。”
迎春,惜春,李紋、李綺拿著團扇,掩嘴輕笑。云妹妹豪爽,但粗心。再去蘆雪庵容易,可這逝去的時光難回啊!
邢岫煙淡然的一笑。
探春因問道:“三弟弟在做什么?今日我們姐妹作詩,他既然入了詩社,可有作品交上來,林丫頭怎么說?”
提起賈環在做什么,寶釵,黛玉俱是難掩笑意。今日賈環在無憂堂中帶奶爸,正陪著孩子們。用他的話說:無情未必正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就是不知道,他一會會不會叫苦呢。那些小鬼頭,可是機靈,難纏。
黛玉細聲答道:“自是要他做一首。紫鵑,你去給相公說一聲。將他的作品要來。”
“好。”紫鵑笑著,帶著兩個小丫鬟,出了藕香榭,徑直往北走,再向東過紫菱洲,從蘅蕪苑側面北上。至無憂堂后院中。相同的正是黛玉如今的住處。
賈環正由蘇詩詩,襲人,鴛鴦,彩霞陪著,一起照看著孩子們。院子里熱鬧歸熱鬧,但一會兒,他就頭大。十幾個小孩子聚在一起玩鬧,那場景。嘖嘖,,,
紫鵑說明來意,賈環口敘一首舊詞:醉花陰,由她帶回到藕香榭中。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治平二年冬。北風刺骨。漆黑的夜色中,小時雍坊曾府,一名小吏騎馬而來,稍后被帶到曾大學士的書房中,
“這么晚了,還有何事?”大學士曾縉由兒子陪同著,緩步從外面走到書房中,帶著起床氣的問道。人老了,十點鐘已經入睡。結果被小吏吵醒。
小吏行禮,道:“曾相,山東布政司傳來加急的消息,泰山地震。”
“啊…”曾縉的長子震驚難言。泰山是封禪之地。泰山地震,是上天的警示嗎?
曾縉穩著,半響,仰頭大笑,“哈哈,哈哈,老夫可以致仕矣!”
雪花飄落。西苑朝霞居的六樓上。寧瀟在此宴請著賈環。一壺黃酒,幾碟小菜。紫兒,婉兒在一旁斟酒。
寧瀟和賈環碰一杯,輕笑著道:“賈郎,天子已經下了十道起復詔令,你打算何時接受?蕭開之在真理報上為你造勢:子玉不出,如蒼生何?”
治平二年,泰山地震。大學士曾縉“引咎辭職”。軍機處出現空缺。朝中關于賈環起復的聲音,越來越多。
賈環笑一笑,“瀟兒,再等一等吧。至少等年過了。王文公養望十余年,方才有此語。我啊,等一等,不是壞事。”五年的時間過去,當年齊馳留下的改革紅利,都被消耗殆盡。很多政策,需要調整了。他有出仕執政之意。
寧瀟嫣然一笑,不再勸賈環。
春天的細雨如春蠶啃著桑葉,沙沙作響。
午后時分,賈環在文淵閣中處理著政務時,被甄太后派人叫到寧壽宮中。
一路走來,都是靜悄悄的。賈環微感詫異,跟著甄祎的貼身宮女走到一處樓閣中。
賈環上樓來,只見樓中空無一人,只有甄太后一人,穿著青色柔軟的長裙站在窗邊賞雨。廳中一圓桌,陳列著精致的酒菜。
小雨如絲,將午后的時光,點綴的休閑而慵懶。
賈環躬身行禮,道:“臣見過太后。”他為帝師時,不是朝臣,對天子,太后的禮節,不必在意。而此刻,他為東閣大學士,預機務。要認認真真走形式。
甄祎回頭,柔柔的一笑,“賈先生來了。坐!”走過來,親自給賈環斟酒,上好的白酒,酒氣飄香。她問道:“賈先生入軍機處月余,我輕松許多。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
治平天子,今年不過十六歲,距離他十八歲親政,還有兩年。在此之前,是由甄太后攝政。代為行使天子的權力。她這三年來,如履薄冰。——當然,周朝真正的大權,在賈環手中。
而在賈環入軍機處后,她完全的放松下來。只要依著賈環的意見即可,不用多想。政治,令人著迷,同樣很累。她不是長公主寧瀟。
賈環感覺今日的甄太后有些怪怪的,輕輕的點一點頭。
甄祎用尾指請攏著耳邊的秀發,舉杯飲酒,道:“賈世兄,明日便是子文的忌日。”
原來如此。提及寧淅,賈環心中亦涌起些傷感。雖然三年的時間過去。溫聲安慰道:“你節哀。”
甄祎輕輕的搖頭,借著酒意,將多年前她心中想的卻未說出口的話說出來,“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賈環愣住。
以他的養氣功夫,聽到甄祎此時的話,腦子都直接當機。半響,才恢復過來。甄家,是他一手的毀的!以甄祎的性格,真的一點都不恨他?
而前面那兩個字,直接過濾掉吧!甄祎是子文的妻子。他和甄祎在年少時,確實有一些個淵源。但,從未到那種程度上。他直接拒絕了和甄家聯姻。
賈環看著甄祎的眼睛,真誠的道:“三姑娘,謝謝!”起身,離開小樓。
這是上海灘中的一句歌詞。馮程程對許文強,該這么說。
他不會的。他身邊的妻妾,都是和他有著十年以上的感情。他心中不會再多容的下別人。
后世的歷史學家發現,在治平年間,在那個輝煌的年代,文人筆記和野史中,多有對當時的大學士賈環和太后甄祎一些香艷的描述。真相如何,卻是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