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年后。
夏夜,虎渡河江堤上。
月光皎潔,河風清涼。河面升騰起絲絲縷縷的薄霧,時不時有魚兒“畢撥”跳出水面。蘆葦搖曳,夜空靜謐。
一位身高約一米六五的黑瘦中年漢子帶著一個少年沿堤而行,一條小牛犢般大的黃狗跟在身后嗅嗅停停。
他們剛才從菜地里穿過,腿上沾染的露水被河風一吹都干了,涼颼颼的。少年彎腰撓了撓小腿肚,索性蹲下不走了。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喚醒帶出,棉花地里的枝葉割得人胳膊火辣辣痛,他早就清醒了,聯想到了某種并不美妙的可能。
“叔,我真的走不動了。”
漢子無可奈何地陪著蹲下,冒出一口重濁的湘北口音。
“歇,又歇,這一路上都歇過三回了。梅姥姥重活粗活不讓你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看把你嬌貴的,走幾步路都喘氣。不過不走行呀,江哥兒。實話同你說,南洞庭去了一群道士尋找十三歲細伢子,還打傷了人。這北洞庭也不安生,今天下午有幾個道士到了沙灣,俺怕他們找你麻煩,所以今天晚上一定得跑遠點。”
少年身體瘦弱,眼睛明亮,低垂著頭吐出叼在嘴里的一根青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炮拳門通知大伙快逃,天快擦黑時水猴子就溜過來告訴我了。肉松的外公鐵柱爺爺連胳膊都被道士打斷了,爹媽要照顧,所以他只能到附近躲一躲,還走不了。水猴子要等他叔叔籌到路費錢,準備明天一早再開跑,我想陪他們一起走呢。”
“哎呦我的小哥子,俺們這是在跑路呢,不是去旅游,等三等四黃花菜都要涼了。炮拳名義上是門派其實相當于社團,鄉土觀念極重,外鄉人如果侵犯本地那是往死里維護。小猴是炮拳門弟子,小松還是王鐵柱的外孫,都要被逼得偷偷跑人,看來炮拳門也自身難保,連明天都不一定捱得過去!俺們今晚不逃走,明天肯定要被抓走。”
“其實等一等也沒有關系,我反正是沒事的。水猴子和肉松比我小兩個月,都是在圣誕節后的第三天出生,就危險得很。我知道這群道士是在尋找神子。”
“哦,你是怎么猜到的?”漢子驚愕地偏轉頭看著少年。
“切,沒點新意。去年找十二歲的,今年找十三歲的,明年肯定要找十四歲的。不光道士找,和尚找,穆斯林、基督教徒都在找呀!其他亂七八糟的人就更多了,小蘿卜頭教派要是沒有一位‘神子’撐場面,都不好意思出來混。”
“哈哈,真還是這么一回事。”
“上個月我在網上一搜,發現全世界排得上號的‘神子’足有一百多,全部窩在沒有加入地球聯邦的老少邊窮區域。不過,我知道他們都是一些山寨貨色!”
“啊哈,連這個你也知道?莫非閣下就是……”漢子眨巴眼睛,故作驚訝狀。
“叔,你想呀,如果神子真的降臨,要不救世要不滅世,那可是好惹的?一百多個中間只要有一個是真的,一十三年時間足夠他一統江湖,不,一統全世界了。”
“一十三歲還是個小屁孩,怎么一統江湖?”
“切,土包子!沒聽說過甘羅一十二歲就封上卿,嗯,相當于拜相,總理級別呢!”
“呵,甘羅一十二歲還被砍了頭了呢!”
“那你再看看這個,更小,更厲害。佛祖出世,自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哈哈哈,這個實在是太厲害了,俺不敢說,怕被和尚們捶死!不過俺有些納悶,真正的神子在兩千年前伯利恒的一個馬槽出生,那個日期被定成了圣誕節。現在這個神子也挑在圣誕節出生,編故事的人實在是太沒有想象力了,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
“信息不對稱會導致以訛傳訛,絕大部分人都是在盲從。一十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三號上午在紐約發生了核爆炸,核火球形成一瞬間出現了一個嬰兒影像,大家傳說那就是神子。但更具體的信息我在網上怎么也找不到,聯邦政府對這個封鎖得很嚴。按道理把十一月二十三號定成降臨日才對,沒理由推遲一個月。”
“嘿嘿,江哥兒你聰明過頭想多了。這沒啥好奇怪的,無非是想沾耶穌大人的光。俺家鄉要是出了個大人物,準保個個都會說是他的親戚鄰居。”
“也對。”
“那你信真有神子不?”
“不知道。所有不可理喻的跡象背后一定存在不可理喻的原因,而所有不可理喻的原因一定會產生不可理喻的跡象。我倒是覺得佛祖是幾千年來最博大精深的兩個半人之一,佛經其實是對宇宙的解釋,至今沒有被超越。”
“呵呵,難怪村里人都不太愿意跟你說話,真的挺累,還傷自尊。還有半個人呢,說說都誰,叔也好長點見識。”
“釋迦摩尼不必說了,在觸及宇宙的根源上他走得最遠;再一個是愛因斯坦,沒有他狹義相對論遲些年也能出現,可廣義相對論完全脫離了人類的經驗范疇,第一次量化觸及時空間本質,沒有他都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面世;半個人指李耳先生,也就是道家的教祖老子,在深度上他并不輸給佛祖釋迦摩尼,可惜只留下《道德經》五千字,好像一個粗約的大綱并沒有成系統,所以只能算半個人。”
漢子翻了翻白眼抓了抓頭皮,站起身扯少年的胳膊。少年嘆了一口氣,不情不愿地跟著繼續前行。
“呵呵,你這些話聽起來都好厲害的樣子,叔不懂!叔斗大的字認不了幾個,也不上網,跟你一比,感覺自己就是一只會說話的猴子,特傷自尊。”
“切,你就裝吧。老實交待,什么的干活?”
少年憂郁而老成,此刻把手比成了一把手槍指向漢子,才露出了一點調皮的模樣。
漢子聽聞此言,一邊走一邊點頭哈腰,兩頰與下唇達拉下垂,一絲晶亮的涎水掛出嘴角,偏過頭憨笑道:
“嘿嘿,小的朱富貴,洞庭湖大楊樹人士,以賣點散貨為生。今日途經貴寶地,小壯士要不要來一串棒棒糖?”
少年好奇地盯著他,問道:
“曹操留下望梅止渴的傳說,巴普洛夫搖鈴喂狗,后來狗只要聽到鈴聲就會流口水,這些都是條件反射。可現在沒有搖鈴子,也不見酸梅子,你這口水怎么說來就來?”
“你敢罵叔是狗?”漢子抬臂沒打著少年,順勢一抹嘴巴挺直身軀,口音切換成了普通官話,一本正經道:
“無它,唯嘴熟爾。行走江湖沒一點技術含量哪行?”
“去去去,你也就能騙騙村里人,連姥姥都瞞不過。送給我的那臺掌上電腦能夠聯通衛星,我查了一下要好幾萬,上網費用每個月都大幾千。”
“實不相瞞,小壯士當年虎軀一震,王八之氣直沖云霄。我還以為撞大運撿了個神子,這可是神的兒子呀,比牛魔王還牛,想以后跟著他混吃混喝不用愁。誰知道撿了一根狗尾巴草……唉,反正虧慘了!”
“你騙人!”
少年一腳沒踢到朱富貴,不依不饒撲上去。兩個人正在嬉鬧之間,瘦削漢子突然停下,牙痛似的“滋”了一聲,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愁苦不堪。
“江哥兒,恐怕這回真的碰上了大麻煩!”朱富貴縮起肩膀徐徐蹲下,掏出煙點上。
滿江紅扭頭瞧見三百米外兩道黑影正好卡在渡口延伸至大堤的坡頂,一動不動仿佛廟里泥塑的小鬼,甚是嚇人。堤下一大一小兩條船靜靜靠岸,大的是渡船,小的是捕魚船。不遠處艄公的棚子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在。
“叔,我早就想說跑路不是這樣跑法的。這里就一個渡口,肯定會有人蹲點。月亮這么大,你像個大電燈泡一樣在堤上瞎晃,幾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切,不準抽煙!”
朱富貴深吸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彈掉煙蒂,劇烈咳嗽。少年乖巧地走到他身后捶背,埋怨道:“還才好點,又抽!”
“老毛病了,不礙事。”漢子長長吐出胸腹間一股濁氣,轉頭望定一臉稚氣的少年,鄭重說道:
“前面那兩個人有好濃重的殺氣,肯定是道士一伙的。等一下我數到三你就往坡下跑,不要回頭看,馬上劃小船過河。”
滿江紅聽到這不同尋常的嚴肅語氣,雙眸頓時蒙上一層陰影,悶聲問:
“到哪里等你?”
“不要管我,跑得越遠越好,千萬別落到這幫人手里。聽口音他們是北方人,應該不會游水,你過河就安全了!以往找神子的頂多一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打聽,跟賊一般。叔這一回大意了,沒想到他們會搞出這么大陣仗,明著抓人打人還設卡,來者不善呀!”
“叔,要不我們回去,別走了。”少年仰頭望月,眼中充滿憂傷,道:
“我聞到好重的血腥味,心里慌得很。前年我同姥姥從大楊樹走親戚回來,中午經過公路邊一戶人家時,也是聞到了好重的血腥味。后來聽說傍晚時分有個司機喝醉了酒下坡沒剎住,把卡車撞進了人家屋子里。一家五口正在吃飯,沒有一個逃出來。”
朱富貴縮了縮脖子,賊頭賊腦地四下溜目,道:“呵呵,江哥兒,雖然你不是神子,但還是很有做神棍的潛質呢,把我都說得毛骨悚然了。那你再合計一下,如果我們退回去會怎么樣?”
少年聞言迅速入靜,一分鐘后搖頭道:
“我不知道回去會怎樣,但感覺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哈哈哈,你還當真想預言未來呀!”
少年卻不像他那樣言語輕松,幾乎都快要哭出來了,渾身顫抖牙關磕得咯咯響,扯著他的衣角哀求道:
“叔,我們回去吧,真的別走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腦袋里面大喊大叫,說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
“別怕,天塌下來有叔頂著呢!”
朱富貴笑著站起伸手去揉少年頭發,發現他竟然比自己還高上一點了。三年前他才多高一點?好像還不到自己的肩膀吧。
三年前的秋末朱富貴路過北洞庭,望見數百烏鴉盤旋天空。北雁南飛,都要在洞庭湖區歇腳或者過冬。若是到了南洞庭的濕地,則常見成千上萬的鳥群遮天蔽日,蔚為壯觀。
可烏鴉并非候鳥,煞是奇怪地聚成了堆,正在極有規律地以兩里為半徑盤旋。他略懂鳥語,只聽到眾鴉嘰嘰喳喳反反復復,表達的意思無非是:此非人子!
奇怪之下他尋向鴉群盤旋的中心,只見一個少年孤零零呆坐在江堤上,衣裳破舊卻干凈,瘦小的身子支楞著一顆大腦袋,身畔蹲著一條雄壯的大黃狗,竹筐里露出幾根柴禾,正呆呆仰望著天際。
長河、落日、群鴉、衰草,令人感到無邊的孤獨與不盡的蒼涼。仿佛天地萬物都不存在,少年端坐虛空任歲月毫無意義地流逝,年復一年,只能自己和自己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