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出現了一片黑云。
月亮東沉,深邃幽藍的夜空,絲帶般薄薄的云彩飄過,卻都在夜里失去了本來顏色,只能模模糊糊地見到一些淺淡痕跡。
這一片黑云遠非常見的烏云,黑到極致,黑到沒有一星半點光能夠穿透反射,反而生出了一股堂皇之意。比方說草莽豪杰呼嘯山林,是為匪;一旦征伐四方取得天xià,是為帝皇。黑到了極致,角色反轉便成為了正統,立馬透露出一股神圣莊嚴的意味。
那團黑云起初只如硬幣大小,轉瞬便大過臉盆,繼而大過車輪。清冷的月光照射到邊緣,似乎被鍍上了一圈黑金的邊框,將天空割裂開來,又仿佛天穹突然塌陷,生出了一個黑洞。
待黑云大過草席,有尖利的嘯聲傳出。伴隨嘯聲而至的,是一股威嚴的意志。
前坪諸人之中以江松子的修為最高,神識最為敏銳,見此后大驚失色,全無高人風范地驚惶尖叫道:“南斗六星,速速列陣!”
高高在上的長老,何曾見他如此狼狽過?
道門弟子未必都通讀道藏,神話傳說肯定知道一籮筐。自古以來,有名有姓的飛升仙人不少,近八百年卻一個也無,時常會令意志不堅者產生懷疑。尤其在末法時代,別說飛升,除了鳥兒,什么時候見一個人飛起來過?
但這片前所未有的黑云徹底顛覆了他們的認知,因為云里有意志輻射而下,神圣、堂皇、霸道!
不是仙佛,必為妖魔。
而在這之后,原本懷疑的人道心崩潰,原本堅xìn的人卻更加堅定。
傳說并不虛妄,生命真的可以穿梭云天!
只過了二十幾秒,黑云便大如一個常規足球場,迫近至地面一百多米的低空懸浮。
狂風呼嘯,悶響隆隆,飛沙走石。幾個受傷的武師立足不穩,被卷進了大海。研究院的大火彈指間被吹熄,煙霧灰塵碎石卷向四面八方。
龍辰淡淡一笑,將蝶舞橫抱而起,舉步離開。湖湘子緊跟其身后,絲毫不擔心被南海派暴起攻擊。
場外的南海弟子沒有一個上前阻止,全白癡一般仰著頭,身體似乎被禁錮,精神似乎已渙散。
南星同云飛盤膝而坐,閉目垂首急運心法,同來自天空的意志抗衡。而且二人的頭頂忽然升起一片華蓋,寶光璀璨,旋轉如輪。
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神威壓被場中的六個人承shòu了,正如天塌下來,總要先砸著高個子。
南斗六星陣是南海派的基礎陣法之一,熟極而流。當即江松子和赤楓子便頂替了天府天梁位置,六柄法劍齊出,六道神識匯成一股,如一節巨大的槍刺射向天空。
這是南海派的看家本領——驚神刺!相傳還有另外一門功夫——離魂引,已經失傳。
但這樣就夠了,在驚神刺一刺之下,還沒有不神魂潰散之人!
南海派征服武林,比其它修真門派要少了好多廝殺,全依仗此技。
來自天空的意志,之強大出離了想xiàng,或許只有道藏重典記載的真人才可以比擬。所以這六人拼著修為大損,將自己的神識幾乎抽空,合成了銳利至極的一刺。
因為他們知道,在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對shǒu面前,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攻擊機huì!
上miàn就算是得道真人,也要暫避鋒芒吧。
只要搶到這一刻精神緩沖,大伙就可以脫離身體禁錮,四散而逃。
黑云翻滾扭曲,被地面的火光一映照,仿佛赤褐色洶涌的巖漿。似乎無數道狂暴的情緒在尋找宣泄口,似乎深淵有東西要竭力爬出。
神識入云,立即粉碎,如泥牛入海!
云中之物似乎被激怒了,傳出一聲冷哼,如一柄大錘砸向地面,剩余之人皆被音浪震得口鼻滲血,齊齊栽倒。
只有云飛同南星還咬牙堅持,頭頂那片華蓋在一瞬間光輝黯淡,被震落于地滴溜溜亂轉,停下后卻只是一枚龜裂的玉符。
南斗六星陣的神識被反射而回,壯大了何止一倍,更兼夾雜著一股霸道之極的意志。
六人維持仰天舉劍的架勢,眸子瞬間失去神彩,隨后像六袋土豆一般癱倒。
無論是煉氣三層還是六層,均無差別對待,被瞬殺!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神識攻擊被神識反殺,也算死得其所。
那片黑云毫不在意,似乎只是隨手按死了幾只螞蟻,上浮了一段距離,緩緩轉動,好像在觀察整個海灣的情況。
黑色,其實無色,沒有可見光。白色,其實是所有色,是所有可見光的合成。
黑為至深沉之色,白為至豐富之色。
所以,世間唯有黑可以污染白,也唯有白可以侵奪黑。
從天而降的便是一道白色光柱,灼熱似鋼鐵熔爐,明亮勝正午驕陽!
如天神之劍!
代表正義,代表光明,代表不可抗拒的天威!
這一劍正中黑云的核心。
炙熱白亮到不可逼視的光柱,依然沒能穿透黑云。但白光一閃,黑云從中心位置瞬間輻射出一圈光暈,將云團渲染成了灰色,顏色內深外淺。
一聲痛苦的咆哮從云中傳出,籠罩研究院的磅礴精神威壓似乎失控,碎成千萬尾蜂針扎下。彈指之間,研究院里再無活人,連蛇鼠昆蟲都死絕。僥幸逃過此劫的除了早就暈倒的于滄海、韓慶,還有不知所蹤的云飛、南星、龍辰、蝶舞、湖湘子。
黑云在一擊之下變成了烏云,一分為五,一邊急遽向四方逃離,中心云團則急速攀升。
高空又是一道白光閃耀,只見中心的烏云一變百,百變千萬,碎裂成無數,消弭于夜空。
須臾天青云散,明月朗照,跟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世界突然變得靜止,滿江紅盡管好奇,在生死關頭可不會傻到進行哲學思考,立即一撲上前,削得尖利的短枝深深地扎入了對方咽喉。
冰靈斜躺在地面,遠遠望見一人舉起了寶劍,想幫忙卻凝聚不了功力,心中頓時絕望。姑奶奶說了,這是大伙的救命恩人,一定要保證平安。自己真沒用,早知道就不該任由他去探路的。大不了,我陪他去死好了。
劍光一閃,冰靈只見那人一劍斬下了自己的左腿,歪斜著倒地。而滿江紅則好象喝醉了酒一般,在邊上團團亂轉,“撲通”一聲也倒下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滿江紅悠悠醒轉,只覺得額上清涼。睜眼一看,原來是龍冰靈跪在邊上,用沾滿露水的樹葉為自己擦拭頭臉。他一骨碌爬起來,只見月亮斜過中天,有二人直僵僵地躺在不遠的地面。
“你是怎么弄的?”冰靈指向近前的一人,卻不敢細看,側著面龐。
“他在砍的時候,動作突然變慢,我就用樹枝扎穿了喉嚨。他收勢不及,寶劍落下砍斷了自己的腿。”
滿江紅渾身酸痛,在一撲之后身體好象突然散架,天旋地轉,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是他慢,是你的速度突然變得奇快,連我都看不清楚動作。應該是你的身體沒有經過訓liàn,承shòu不了這樣超越極限的高強度,所以就暈倒了。”
“嗯,我過去看看。”躺了一陣子,滿江紅身體依然乏力,精神狀態卻恢復了不少。
冰靈也起身跟在他身后,依然不敢太上前。
滿江紅慢慢走過去,看見一灘血跡旁有歪歪扭扭有四個字,不堪回首!顯然是那人用手指沾血寫成。
“不堪回首,是什么意思?”身后傳來弱弱的聲音。
滿江紅奇怪地回頭看了一下,冰靈的臉騰地紅了。
這哪像擊敗武道巔峰的高手呀,分明就是一個啥也不明白偏喜歡問東問西的鄰家少女。
“這兩人的神智被控制,痛感神經傳導受阻,所以忍受力特別強。大個子在死之前好象想起什么,大喊”我是誰”,這一個在臨死前寫下不堪回首四個字,都是回光返照,恢復了一部分回憶。他們的眼睛空洞呆滯,跟白癡一樣,應該是南海派訓liàn出來的‘尸人’,我聽大哥花戎提起過。對了,我怎么會在這里,其他人呢?”
“爸爸帶著他的人斷后,我們從應急通道逃出來,又撞上了南海派的伏兵,被打散了。姑奶奶叫我先帶你先走,可我迷路了。”
“同我在一起的幾個人呢?一個大個子,叫花戎的,一個女孩子,叫王晶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叫追命的,還有一個中年人,叫李鐵的。”
“他們幾個在一起,花戎、追命和九叔、五叔一起開路。可是人太多,后來被沖散,我就不清楚了。攔他們的人不多,姑奶奶動用了‘太古遺音’,把大部分修真都引過來了。”
“……嗯。不要緊,這地方我熟。你爸爸同姑奶奶都厲害得很,不會有事的。”
“嗯。”
“對了,我躺了多久?”
“你躺了大概三分鐘,可我走過去就花了兩分鐘,對不起。”冰靈垂下了頭。
上回擊敗邴虎,醒轉過來用了十幾分鐘,這次只用三分鐘,說明身體強度同恢復速度又上了一個新臺階。可老超負荷死機也不是一回事呀,萬一對方一擊未倒,給自己補上一劍怎么辦?
他回望樹木掩映的小徑,突然想一個問題,驚問道:“你受傷了?兩分鐘才走完六十米路!”
“我們碰上幾個很厲害的,聽姑奶奶講是煉氣四層,我同他們對了幾掌,經絡的運行一時受阻。不要緊的,我只要再過幾小時就能夠沖開穴位。”
煉氣四層,那不相當于武道宗師了嗎?你對了幾掌,還只是經絡暫shí受阻,你是變著方兒叫我夸你吧!哎,人比人氣死人,小爺的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跟我走吧,這道山崖在風水上稱斷龍勢,在崖頂有塊大石頭好像老鷹頭,我們都叫這里鷹嘴崖。到了頂上,能夠把研究院看得清清楚楚。”
龍冰靈不知道他為什么神情突然變得郁郁,老老實實地跟在身后。
滿江紅折下一根樹枝讓她牽著,心里卻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哎呀呀,我應該直接牽著她的手,折什么樹棍子。
不行呀,江哥兒,你那是乘人之危。
牽著手多安全,這一不小心摔跤了呢?
阿彌陀佛,你到底是想親近她還是保護她?
少年面孔緋紅,渾然忘卻了還置身在兇險莫測的戰場,腦袋里面天人交戰,好大一堆紛紛亂亂的念頭與情緒捉對廝殺,腳底下如踩棉花。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大海波光粼粼,山梁上兩道年輕的身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上走著,似乎要步入月宮。
這景物真的很美,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