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娘抱著如歌痛哭,一邊哀哀地抹眼淚,一邊心肝肉肉地叫喚。◎,家中已經沒有一個男人了,現在女兒又要被匪徒搶走,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她五十好幾的人了,淪落到島上的時間還不長,依稀可辨昔日的富貴體態。但自從如風出事后,這才短短三天工夫,圓鼓鼓的臉頰就瘦脫了形,皮膚干燥蠟黃,兩頰耷拉。家中的頂梁柱折斷了,非但報不了仇,還要繼續承受凌辱送走女兒,豈是人過的日子!
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生離死別。然而在今天,林四娘才送葬兒子,又要把女兒送入火坑,生離死別占全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貴婦儀態統統丟進了爪洼國,眼淚婆娑,發亂釵斜。
她們一家是半年前才上島的,保留了一些貴重物件與新衣裳。娘女三個平素出門都穿戴整齊,雖然鳳冠霞帔早被抄沒,織金妝花緞也不見蹤影,蜀錦對襟大袖倒還有好幾套。可是這些貴族服飾,穿著舒適漂亮,卻不適合勞作,被荊棘枝條一扯就破。更何況島上白日炎熱,黑夜寒冷,真還不如粗布褙子井田襦裙實用爽利。
如畫梳了一個桃心髻,鬢角別著一朵鏤空黃金珠花,通紅的小臉橫一道豎一道盡是污痕,那是汗水、淚水還有灰塵的杰作。她也不擦拭,只呆呆地看著母親和姐姐,突然沒頭沒腦說道:
“姐姐,你不能去。你說過,你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會來迎娶你,去過風一般自由的日子。姐姐,你一定要等他來……”
聽到這幾句話,背后的人群微微騷動,幾個青年男子更是羞愧得把腦袋埋進了胸前衣襟,無地自容。
今天所有人的性命,全系在如歌一身。惡虎寨才殺了人家哥哥,就逼出嫁,上天怎么不降下雷霆?可若她寧死不嫁,白起絕對殺光島上的人以報復朝廷。在皮鞭棍棒的督促下,兩具大木排緊趕慢趕,終于造好,匪徒們隨時都可以揚帆出海。
“母親,妹妹十六歲了,要快些給她挑一個好人家。”
如歌為林四娘拭去眼淚,抱緊了平素乖巧伶俐,今天卻呆若木雞的妹子。
她全身簇新,上穿嶄新的鴨青色窄袖對襟衫子,下穿淺藍色水繡密褶裙。修長婀娜的身段配以一張素凈潔白的鵝蛋臉,如盈盈綠波上一支亭亭玉立的白蓮花。
然而,她的面孔像玉雕一般,木訥古板,沒有任何表情。
最后的時刻馬上來臨,身如不系之舟,心如已灰之木。
她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尋死。可是,她又不甘心。
當潮水一般的人群退后時,剩下一個黑瘦的青年沒動,被孤零零凸顯在前頭。見到兩排強盜下坡步入了沙灘,青年的眼睛赤紅,胸膛急促起伏,似乎下了決斷。突然“啊呀”怪叫一聲,一把扯掉上衣往沙地一砸,露出一身輪廓分明的——排骨,沖上前去。
吹吹打打的隊伍被攔住,鑼鼓有氣無力地敲打幾下,漸次停歇。
迎親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惡虎寨三寨主孟廣,幾步跨到呆呆攔路的青年面前,劈面一拳就打翻了他,破口大罵:“陳秀才,你他媽想獻殷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如果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老子一刀就把你剁成七八塊喂狗。”
挨了重重一拳后,陳秀才的兩行鼻血立刻泉涌而出,染紅了上半身。他卻不管不顧,爬起來之后重新擋在前面,梗著脖子道:“殺了我吧!”
崖頂之上,某人氣得一拳砸進土里,恨恨心道,馬勒戈壁的,你丫不是挺牛挺高冷的嗎,玄天浩氣呢?你丫可是康老爺子的貼身保鏢,連七殺都不放在眼里的,卻只會沖上前去挨打,伸長脖子叫人砍殺,把鬼谷門的臉面丟凈了!
隔太遠,滿江紅看不清追命體內的經絡情況,沒時間探究好端端一個熟人怎么就變成了“陳秀才”,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出手。因為下面這場戲他實在看不懂,而且沒演到關鍵時候。
孟廣錯開兩步避開陳秀才,偏出腦袋沖著如歌訕笑道:“如歌姑娘,吉時快到了,麻煩你收拾收拾,趕快上轎吧。大當家的還在寨子里,等著你去拜天地呢。”
如歌蓮步款款,默不作聲走上前,掏出手巾仔細擦干凈陳秀才臉上的鼻血和沙子,柔聲說道:“秀才,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娶不了我的,我也不會嫁給你。今天我就要走了,你再好好的看看吧。”
陳秀才癡癡望著如歌冰雕似的絕美面龐,突然發出像受傷野獸一般痛苦的嗥叫,仿佛一溜煙撞向迎親隊伍。
事起倉促,陳秀才的速度又快,轉眼之間就撞翻了三個。待那一隊人馬反應過來,棍棒齊下,立刻將他撲翻在地。
陳秀才不躲閃,不掙扎,只是目光渙散地瞪著天空,兩行清淚從尖瘦的面頰滑落。
孟廣“錚”一聲把腰刀拔出半截,瞥見如歌冰冷的眼神,不由得一陣心悸,又緩緩插回。當務之急,是把這小娘們趕快弄上花轎,要是節外生枝出了事,大當家那里可交不了差。
“把這個小子丟到邊上去。”
孟廣才開口下令,卻見陳秀才詐尸一般翻身爬起,腳步踉蹌,歪歪斜斜朝自己撲來。
這廝分明在找死,想讓如歌記一輩子,老子可不會遂了他的心意!
孟廣滴溜溜一旋身,刀鞘重重敲在陳秀才的后腦。后者立刻撲倒在地,被兩人提手拽腿,遠遠抬到了丘陵邊一丟。一路上鮮血滴答,引來三、五綠頭蒼蠅鍥而不舍地跟著飛舞。
沙灘上的眾人見到這一幕,連輕微言語都不敢出口了,紛紛低下頭顱,盡量再退后一點點。
就在這時,如歌的身后瘋了一般搶出一個女孩子,雙臂張開擋在身前。
孟廣使了一個眼色,兩名匪徒立刻上前要拖開她。如畫一彎腰抓起地上的碎石激揚,兩人當即哎呀抱頭,一個眼睛被打瞎,一個鼻梁被打塌。
好兇悍的小姑娘,不顯山不露水,一旦發起威來就像一只小母老虎!
見此情形,滿江紅心中一震,一段話瞬間浮現在腦海。
“……水月比我厲害的,漫天花雨使出來,樹上果子的全部落地,樹葉都不會掉下一片。姑奶奶說,我性子靜,適合求道,水月膽子大,閑不住,適合融通諸術……我們出山前,天龍舍利子被盜,水月也不見了。姑奶奶說,以水月的武功,天底下沒有人可以生擒,只怕是中了壞人詭計……你如果見到水月,記得叫她趕快回家。她人很漂亮的,眉心有一顆鮮艷的朱砂痣。”
難道下面這個叫如畫的女孩子,就是冰靈的師妹水月——天才少女宗師?難道剛才這一手,就是漫天花雨?力道和準度實在差強人意。
十五、六歲年齡,圓圓的猶帶著嬰兒肥的漂亮臉蛋,眉心一點鮮紅的美人痣,都與冰靈的描敘非常吻合。當時滿江紅的注意力放在如歌同陳秀才身上,忽略了眼皮下的細節,現在突然覺得,如畫是水月的可能性真不小。
恍惚之間,他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仿佛在觀看一幕古裝的悲劇,幾個熟人夾雜在里面,不知道是主角還是路人甲。
但,火葬的紙灰還在飛舞……
他強烈懷疑下面這些人,就是自己那個時代的人,但也只是懷疑而已。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直接的證據呈現,所以只能靜靜地等待。
他發現,自從出了古洞以后,自己的耐心比以前強多了。
陳秀才方才鬧的那一出,實在太突然,他剛要有所行動就結束了。不過這也提醒了他,萬一下方情況突變,必須來得及出手。
于是滿江紅不顧花戎嚴厲的眼色警告,匍匐挪到了懸崖邊上,借著一叢茂盛的野草掩護,半個身子幾乎懸空。
盡管這樣的高度還沒有跳下去過,但他出洞后測試多次,對身體的強度有著強烈信心。何況下面是沙灘,沖擊力可以卸掉不少。
兩名受傷的匪徒被同伙拉到后面包扎,余者皆怒目而視。孟廣陰沉著臉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把刀拔出半截又塞回。舊刀破鞘,在不間斷的摩擦中發出難聽的“錚嚓”之聲。
氣氛驟然緊張,一觸即發。
如歌蒼白的面孔變柔和了一點,輕輕扳住妹子瘦削的肩膀,要把她拖回去。
如畫抿緊小嘴,手舞足蹈,身子拼命往前掙扎,倔強地不肯挪動。
如歌痛苦地呻吟一聲,低頭俯在妹子耳旁,顫抖地說道:“你再不讓開,會害死娘,害死姐姐,害死自己,害死島上所有的人。”
如畫終于憋不住了,掩面哇哇大哭,跑回去緊緊抱住了林四娘。林四娘目光呆滯,手掌下意識地輕拍她的背心,口中喃喃念叨:“……我的好女兒……我的乖女兒……我的可憐女兒……”
見如畫跑回去,前后兩撥人群均松了一口氣。
迎親的隊伍又上前一段后停下,孟廣一邊舉手示意對面,一邊吩咐手下。
從沙灘眾人里急忙走出四個婦人,端著一盆清水,用木盤托著帕子、胭脂紙、香粉盒、梳子、銅鏡等物。先幫如歌凈好面,梳理頭發,抹唇紅,撲香粉,再從匪徒抬出的一口破舊箱子中,取出了嶄新的真紅對襟大袖衫和鳳冠霞帔。
當空理云鬢,對鏡貼花黃。
不多時,一個宛如九天神女的妙人兒就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美艷無雙,目光冰冷。
婦人們低頭告退,從頭到尾,一直都沒敢看如歌的眼睛。
鑼鼓聲重新響起,如歌慢慢地走向花轎,每一次投足,都仿佛億萬年光一般漫長。
終于捱到了轎前,眾人屏氣靜聲,只見她一只腳抬了起來又放下,久久不踏進去。
鑼鼓聲停下了,沙灘上眾人伸長頸子看著,恐慌的情緒開始悄悄漫延。
在這般令人窒息的靜默氣氛中,如歌突然抬起頭,直直盯著孟廣,說道:“要我上轎可以,但是上轎前,我要發三個愿!”
發吧,趕快發,發他娘的三百個都行!
孟廣連點了幾下頭,煩躁得要命,又不敢發脾氣。心想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最后一哆嗦,上轎之后就由不得她。此時若不依她,就算強搶了去,日后給大當家的吹吹枕頭風,自己的腦袋還能不能在脖子上好好安家,只怕都成問題。
現場鴉雀無聲,目光全凝聚在了一個人身上,鳳冠霞帔仿佛是荒蕪沙灘上突然生長出的一叢明艷牡丹。
如歌緩緩轉過身子,面對霧一般晦暗的大海,望向鐵一般沉重的長天,跪下雙膝,雙手合十在胸前,閉目禱告。
“天呀,為何賜我生命,又施以痛苦?”
天無言,海無語!
“天呀,為何遣他入夢,又不令現身?”
天亦無言,海亦無語!
“滿江紅,你在哪里?”
前兩聲禱告,如歌的聲音細細,連一旁的盜匪都沒有聽清楚。但這第三聲,卻是猛地站起來,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
匪徒們一片嘩然,沙灘上的人群也是一陣騷動,如風吹麥浪,竊竊低語。
原來,如歌的癡心妄想,島上所有人都知道,卻不曉得她要等的蓋世英雄,原來真的存在,原來真的有名有姓,喚做滿江紅。
“我在這里……”
只聽到天上仿佛神鑼乍鳴,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如鶴唳云霄,龍嘯九天。連天空的云朵都似乎被一聲震散,天地之間在一剎那分外明亮。
眾人不知所措地抬起頭,只見崖頭一道人影高高躍起,張開雙臂,衣衫鼓蕩好象羽翼撲扇,盤旋飛下,如天神臨凡。
沙灘上的眾人呆呆地看著,有幾個老人婦女突然跪倒,熱淚盈眶。隨之,附近的人群也跟著呼啦啦跪下,最后連猶猶豫豫的十幾個青年也屈下膝蓋。
唯一還站著的一對母女倆,林四娘面孔茫然,似乎還沒有搞明白狀況,只曉得把如畫緊緊摟在懷里。面如死灰的如畫,眼睛中突然煥發出異彩,眼淚奪眶而出,用小拳頭緊緊抵住了嘴巴,小臉憋得通紅,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顫抖。此刻,她真的好想哭,要跳起來縱聲大哭,卻又生怕驚擾了姐姐的夢幻。
如歌的癡心妄想,島上眾人一直引為笑談。雖然誰也不相信,但是,每一個人的心底都隱隱渴望,真的存在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會漂洋過海解救大家。
尤其島上的老人,曾經是迂腐的讀書之人,縱然做不到死生節義,但眼睜睜瞧著一位女子步入火海,都在無時無刻接受良心的拷問與折磨。
今天,這個神話在如歌禱告三聲后,竟然實現了!
如苦旱逢甘霖,女人們抱頭痛哭,老人們仰呼蒼天。連青年們也血脈僨張,只想抓起武器干一場,死了又如何?
“嗵……”
伴隨一聲沉悶的巨響,沙灘上出現一個小坑,飛沙走石。
一條游龍一般矯健的身影跳出塵灰彌漫,展開身形向如歌跑去。而笑不露齒的名門閨秀如歌,居然爆發出一道極高分貝的尖叫,正瘋狂地朝他奔來。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這是婉約靜美的小周后,羞羞怯怯溜出來偷會李煜。
輕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
這是綽約傾城的女子乍見情郎,含情凝眸,飛舞輕揚。
然而幾千年以來,卻沒有一首詩,能夠形容出此地此刻的如歌。
她縱情恣肆地奔跑,如烈火,似狂風,像一道霞光閃過天際。鳳冠跌落,金釵花鈿搖搖欲墜,兩只金紅鳳頭高底繡鞋先后陷入沙子,卻被她高高地甩起在身后。
她追逐著天光海影,奔跑在獵獵的風中,奔向自由,奔向幸福,奔向愛情……五彩霞帔迎風飄揚,像神鳥展開了夢幻的羽翼,決絕剛烈,一往無前!
所有的人都木呆呆地看著,集體呆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淑女如歌,竟然是……可以跑得這樣快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