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千年鳳凰木(1)
上午約九點多鐘,陽光溫暖,海風清涼。
在玉笥島的沙灘上,惡虎寨的一干匪徒在花戎的帶領下擺起香案,祭奠亡靈。
三三兩兩的島民從山間探頭探腦觀看,在海邊轉身遙望,一個個表情木訥,心里五味雜陳,復雜難言。
滿江紅隱藏在樹林里凝視片刻,嘆息一聲,邁步西行。
滿滿兩船物資分發完畢,大船的船體被拆得稀爛,連一顆鐵釘、一塊甲板都不剩下,防止島上的人日后揚帆出海。小船完好無損,留待他同如歌、花戎、水月、追命離開。出發的日子就定在明天,已經昭告全島。
只是,水月怎么也不肯走。
聽如歌講,她不忍心丟下林四娘。但滿江紅知道除此之外,里面還有更深沉的原因。
冰靈說過,水月是孤兒,由族內撫養長大,沒有什么至親人。她本天之驕女,是龍族圣女的有力競爭者,可丹田被廢境界大跌,在島上度過半年多屈辱時光,回去后怎么面對宗族?更何況,“姐姐”如歌的愛情故事是神話,她才萌芽的愛情則是妄想,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怎么不倍受打擊,心灰意冷!
滿江紅把從紫府淘來的晶瑩鵝卵石奉上,她也只微微仰面,低低道一聲謝謝,并不像以前歡天喜地,咋咋呼呼大叫“姐夫”。
他不再勸慰,唯希望光陰如水,可以沖刷心底陰霾。她年齡尚小,武功高強,神智清醒,留在這里帶領眾人躲避末世浩劫,也挺好。
反正,自己以后還是要回來的。
他沒有告訴,龍族的傳奇族長帝釋天,你敬愛的龍天爺爺,就埋在這個島東頭山峰的亂石堆下。
玉笥島東西兩端被滿江紅列為禁地,不許島民靠近。其實,就算沒有這一條禁令,島民們也不會自討沒趣,從白起時代就如此了。島東邊有萬蛇谷,瘴氣彌漫,島西邊時不時響起晴天霹靂,誰敢去?
今天的祭奠儀式,按理應該由滿江紅主持。可他在島民眼中儼然成為“仙人”了,怎么好拋頭露面祭奠凡人?只好請花戎代勞。
李鐵大哥,搖晃招魂鈴的老道長,還有那些無辜的人……愿你們的靈魂早日安息。
被小爺踢進大海的幾個,也爬上岸分點香火搶點紙錢吧。不過,如果你們投胎以后干傷天害理的事兒,被小爺撞到還是不會客氣。
真善美的白起小和尚,你丫肯定不喜歡香火紙錢,愛拿不拿。你丫最后自爆簡直嚇死寶寶,差一點熔穿地心,填好多沙土才把窟窿堵上。你丫到底是下阿鼻地獄還是投胎了呢,也不托個夢捎個信。你丫說彼岸再見,難道指另一度時空里我們會重逢?
越往西去,巖石愈多,樹木愈發稀疏,漸漸沒有了路徑。
滿江紅身子一晃便出現在一二十米外,借助石頭草木遮擋行跡。不是瞬移,勝似瞬移。幾公里曲折艱難的路程,島民攀爬要花大半天,他只用了一柱香工夫就來到一堵懸崖下。
赭紅色的崖壁,富含鐵質,地勢又高,不招惹雷擊才怪。
他抬頭仰望,只見堪堪一百多米高的懸崖頂端矗立著一棵二十多米高的鳳凰木,片葉不存,樹枝焦黑如亂發,龐大的樹干被雷霆劈成兩半,傾斜探出懸崖外。仿佛一個魁梧的黑奴被擊倒前向天空舉起雙臂,發出憤怒的詛咒。
滿江紅駐足張望了一陣子,額頭枕在右小臂抵在崖壁上,久久不動彈。
他不懼千年鳳凰木成精,也不怕懸崖崩塌樹干砸下,可見到這一副痛苦掙扎的焦黑軀殼,心情黯淡,有點堵得慌。
所謂愛屋及烏,大抵如此。
因為他知道,綠萼的本體也是鳳凰花。
她在這片海域失蹤,如果沒有香消玉殞,沒有返回鷹嘴崖,上島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么找到這棵被雷霆擊斃的鳳凰木棲息,幾乎成為必然。
明明知道此花非彼花,他心里總存著渺茫的希望,生怕落空。
尤其在進入自己靈魂深處之后,老震告訴,在太虛幻境吃下的那顆丹丸令他神魂穩固,后來海上漂流時才抵抗住了蛟龍的精神攻擊。那是一顆情丹,草木精靈在情花初開時以蜜露為引,以少女心思密密層層包裹,以數百年的精魂醞釀呵護。當綠萼送出情丹后,便意味著她對那個人情有獨鐘,一生永不相負。
嗯……啊!
小滿哥聽了之后,歡喜交織著憂愁,頭大如斗。
他曾呵斥過她,惱火過她。她卻沒心沒肺,毫無保留,亦無所求。
令人情何以堪!
那一日在老震的指引下,他見識到了自己幽暗的內心。
靈魂契約很簡單,滿江紅需要搶在天魔臨世前送老震去天界找本尊,老震則負責一路上壯大他的實力,并且開出了好幾張口頭支票,進入天宮如何如何,登臨天界后又如何如何。
他理解老震急切回歸本體的感受,如一滴水要回歸碧海,一朵云要回歸藍天。
就算沒有靈魂契約,誰對天界不好奇,不向往?
于是雙方一拍即合,他變成了一輛載客的人肉汽車。
可是老震的實力和吹牛皮水平不成正比,說好的金光大道,說好的在人間橫著走,在契約簽訂后居然被他賴掉了。
老震施展神通震懾南海派后,磨嘰了好半天才教滿江紅制作神魂之箭。被追問有無其它法術,答曰,木有。
氣得小滿哥卷起袖子要揍人。
空心大老倌自覺羞慚,連稱攢了一千年的壓箱底本錢都用光了,得好好睡一覺,等到小滿哥接近天宮時才醒。
靈魂契約附帶了一個條件,滿江紅不可以在離開人間之前探訪太虛幻境或者伊塔圣城。
老震解釋道,主人命令他護佑瓊華,雖然五百年的時間期限早過去,可指令并未撤銷。情形有點像系統內置程序,指令一旦被激發就會獲得最高權限,自動運行。如果瓊華綠萼以保護太虛幻境為由叫他留下,根本無法違抗。
通天塔的神識跨萬里之遙,同他斗了一個旗鼓相當。但他只是一縷殘魂,一旦靠近通天塔的本體恐怕兇多吉少,對方絕對不允許自己藏在滿江紅的腦海。
一旦滿江紅違背契約,靈魂將失去自我保護,成為一具行尸走肉,依舊被老震驅使。
可老震違約怎么辦?契約里面沒有提。
滿江紅當時急切去救大白,沒注意這點。到后來發現了,也不覺得多么不能接受。
所謂契約,不過是強者給弱者下達的通知罷了。
待自己強大了,契約自然不能夠束縛。
何況天魔臨世,去往天界可能是人類唯一的求生之路,老震恰恰是一個純天然的好向導。丫不是偽君子,也不是真小人;不是好人,也不是壞蛋。盡管牛皮吹得天大,架勢端得十足,真要丫殺光羅浮島,根本力不從心。但丫畢竟具備了一絲神性,還是有兩把刷子。
那天被沖宵子一拳擊暈后,滿江紅的意識被老震帶入了自己靈魂的深深處。
他從識海的表層墜落進幽海,抵達混沌至極的潛意識。
那些場景是老震模擬出來方便他的意識理解,內容卻無比真實。
那條河真的叫忘川,卻不是傳說中的冥河,而是每個人心中真正的遺忘之河。
河水是逝去的記憶,過往的情緒、欲望、感覺、閃念……曾經感受過的一切,構成了幽暗精神世界的最底層。
那些冰塊,則是思維片段。
很多人,或者事,你以為忘記了,其實它們一直都在。
冰融化入水,又蒸發成汽,便形成了識海里的云朵,那些清晰明朗的思想。
那個大湖,是真正的幽湖。
湖中大大小小的冰山,在碰撞漂流中變小、融化、消失,有的卻繼續變大。
它們,是執念,是信仰,是不能釋懷的塊壘,是郁結于心的哀傷。
其中有父母,有姥姥,有朱叔叔,有大黃、黑姑、大牛……
核心處的冰山華光璀璨,卻只是一個念頭。
“我要去往星海深處,見到宇宙終極”。
那是少年最絢麗的夢。
有些冰塊的形狀顏色明顯不同,也不融于湖水,不應該屬于這里。
他招手,冰塊飛出湖水落入掌中,是十幾封粉紅色的信箋。
鷓鴣天寫的。
前幾封信很焦灼,很簡短。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看不見,我聽不到。可我知道,你一定在……
他這才明白,雖然通天塔的神識跨越萬里之遙找到自己并進入識海,卻并不能理解,也無法溝通,更不能鎖定位置。它只能夠把殘缺模糊的信息反饋給鷓鴣天,由其猜測,“翻譯”。
鷓鴣天就是傳說中溝通神明的靈媒,伊塔城的圣女。
在后面的信中,她對他的狀況表示出好奇,對識海里居然藏有震天弓這樣的兇物表示憂郁……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圣城將在近期派出使者前往迎接。鑒于通天塔的健康惡化,她將不再嘗試與他聯系。
最后她說,就這樣吧。
一些細碎散亂的浮冰則是沖動、閃念,在湖水中滴溜溜打著旋兒。有的融化塊,有的慢。
他隨手抓起一塊靠近耳朵,里面傳出了一句自言自語。
“柳菲絮的屁股又大又圓又翹,扭起來真好看。”
少年郎面紅耳赤,抬頭發現面前的老震也在歪著頸子豎起耳朵聽,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頓時惱羞成怒,一記飛腿。
老貨猝不及防差點被踢中,像一溜輕煙逃遁至天邊,一邊還齜牙咧嘴嚷嚷:“珠圓玉潤,搖曳生姿……關我屁事。”
還有一塊墨綠色的大浮冰,縈繞著悲傷氣息,越變越大,山一般沉重。
他不敢觸碰。
因為他知道,那里面藏著一句詩文。
“我于風雨之夜泅渡死海,只為看鳳凰花片片凋零。”
他怕一語成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