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望見滿江紅一巴掌按上骰盅,擠在吃瓜群眾中間的一人急了,大喊:“別搖,拿錢走銀。”
隔了好幾個人,一位資深賭客扭頭鄙夷地白那貨一眼,教訓道:
“不懂就別瞎咋呼,瞎咧咧啥哩。按照賭博場上的規矩,銀家先搖了骰子,你必須搖,不搖也算輸。”
那貨不服氣了,擠又擠不過去,反擊又找不到突破口,半天才悻悻罵道:“關你丫屁事,唬拉吧幾的,瞅老子干啥?”
“咋的,瞅你又咋的?”
“咋的,想咋的?”
“咋的又咋的,咋的咋的咋的的”
“彪子,哪疙瘩的,咱們下船練練?”
“彪你媽頭老子奉天東大營的,咋的。”
“巧了,老子奉天北陵的。”
“哎呀,正兒八經老鄉啊。”
“呵呵,老磕磣了。幸會,幸會。”
“別介,賭局沒看頭了,閑家必輸。呆會咱哥倆整點小酒去?”
“中。”
吃瓜群眾感覺大勢已去。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
哎光頭小子鬧騰好半天,還是空歡喜一場。
賭場請來的高手就算不是賭神,至少也是同一級別的神級人物,拿什么同他斗?今晚算是大開眼界了,要不然怎么曉得三粒骰子可以搖出四十五點。光頭小子不肯認輸,還抓過罐子干嘛?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就別破罐子破摔了,留點風度。
墻頭草幸災樂禍,支持者心中黯然,都只想早點散場,洗洗睡了。
滿江紅閉上雙眼,穩穩把右手掌按壓在盅蓋上,卻連身子都沒有站立起來。
眾人莫名其妙。
不動不搖,什么意思?
拖時間?拖到天亮也改變不了結局呀。
熊胖子作為賭局主持人,冷眼斜睨,也不催,純粹等看笑話。
奶奶個熊,給臺階不下,給臉不要臉,活該!
大概過了漫長三分鐘之后,盅內隱約傳出一聲叮鈴。
熊胖子吃了一驚,把右手食指豎貼嘴唇示意場內安靜,附身側耳貼過去細聽。
緊接著,又傳出一道清晰的叮鈴之聲。
這下子離賭桌比較近的人全聽明白了,稀里糊涂,面面相覷。盅子怎么會自己發出聲響?倒像是有一個活物在里頭蹦跶。
兩分鐘后,眾人等待得不耐煩了,連續響起兩聲叮鈴。
我靠,又來了!
再過一分鐘,叮鈴聲又起,然后靜悄悄的。
響動極其有規律,一共三次,相隔時間依次縮短,每次連續響兩聲。
咋回事?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滿江紅睜開眼睛,把骰罐一推滑到了熊胖子的身前。
這,這是弄完了?還是不準備玩了?眾人齊齊傻眼。
熊胖子一怔,挺直身軀,下意識用手揉了揉約顯巍峨的肚皮,試探著問道:“先生,您還沒有搖呢。”
“是不是一定要搖?”
“倒不一定。”熊胖子遲疑地回答。
像方才賀先生也沒有搖,只是顛了三顛。可你丫連顛都沒有顛,只把手放盅蓋上擱了一會兒。有這么搞的嗎?簡直在侮辱俺的智商。
“那就行。我搖完了,開吧。”
好,好,好,這可是你說的。
熊胖子深呼吸數次壓抑憤怒,牙一咬心一橫,飛快抓起盅蓋往上一提,人卻敏捷地退后半步。他被盅內詭異的聲響弄得神思恍惚,心里有點發毛,生怕竄出一條毒蛇來。
所有目光在第一時間追向了骰盅托盤。
隨后,廳內安靜得落針可聞,一股神秘妖異的氛圍籠罩全場。
過了一會兒,嘈雜聲四起。個個都想說話,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冒出喉嚨的只是一串“喲喲哦哦”毫無意義的含混音節。
只有起先上臺洗牌的少女沒想太復雜,高興得蹦了幾蹦,稚氣地一把抱住身旁姑娘,咯咯咯的笑聲格外清脆,透明。
盅蓋揭開,平地蓮生。
一朵朵近乎透明的蓮花從托盤上冒出,飛向四方,漸漸淡無痕跡。
賭場雖然有良好的排風系統,畢竟是一個封閉空間,又在海上。所以大廳內空氣并不污濁,卻帶一點咸腥和香水味。然而在虛空蓮花飛散之后,空氣格外清爽,令每個人的毛孔暢通,渾身舒適,頭腦分外清明。
大屏幕一直沒有關閉,顯示托盤上出現了六個排列成等邊三角形的錐體,青氣縈繞。
骰子呢,去哪兒了?
骰子依然在。
單足而立的蓬萊、方丈、瀛洲被沿著正中的橫截平面切斷,原本互扣的金字塔分離。一個塔的錐面是一、二、三點,另外一個塔的錐面則是四、五、六點。
六座金字塔排列成非常漂亮標準的等邊三角形陣列,用尺子量也不過如此。整整齊齊好似天兵下凡,傲視人間。
三角陣的三個尖端是一、二、三點的錐體,三個腰間是四、五、六點的錐體。
也就是說,疑是賭神的高手用一招“海外仙山”把每粒骰子的四、五、六點三個面露了出來,總計四十五點。而這一次,光頭小子竟然把骰子所有面露出來。一二三加起來是六,三六一十八,再加四十五,總計是六十三點。
這怎么可能,怎么辦得到?
骨質骰子堅硬得很,用刀都切不開,再說他也沒搖呀。況且,用眼睛盯著都不一定能擺這么整齊,間距均衡精確,不同點數的錐體好像梅花錯落。
再說,虛空蓮生是怎么回事?難道眼睛看花了?
當遭遇的事物超出了經驗和理解范疇,見到的人一般會陷入呆滯。
眼下亦如此。
“通,通,通天金塔!”
幾分鐘前叫嚷“海外仙山”的哥們又喊起來。
這貨博聞廣見,對賭博掌故如數家珍,絕對是一條響當當的資深賭棍。
“十年前,賭神賀先生搖出海外仙山以后,講過四十五點并不是最大點數,是六十三點。把骰子六個面露出來才最大,就像現在這樣形成六座金字塔。他說,這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人力根本辦不到,所以叫通天金塔。”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似乎“嗖”一下,光頭小子錚亮的光頭之上浮現出一個大大光圈,異彩輻射四方上下,洞燭幽暗。
現場立刻混亂。
有的人往前擠,有的人想退后。
當不可思議的事物出現在人間,比方說神明吧,情形大抵也會如此。虔誠者絕對想上前親近,腹誹者只怕要拉開一段安全距離。乖乖隆地洞,這可不是好耍的。
只有女人們呆呆地基本不動,面若桃花,陣陣,眼睛里面的小星星演變成了璀璨星空。什么通天金塔,什么虛空蓮生,都不如他好看。她們一路看著他押大押點數,斗撲克怎么贏下來的完全不懂,也懶得動腦筋,就當在看魔術,倒也簡單爽利。
圍成一圈的保安也震驚得目瞪口呆,卻沒有忘記職守,兩兩雙臂緊扣排成人墻頑強抵擋住背后涌動的人潮。
套中人目露精光,放下矜持走到桌邊端詳。他伸伸手又縮了回去,似乎本想拈起小塔仔細檢查,見到縈繞的青氣還未消散,不敢造次。
胡焦、方片堅、豹子陸幾個也忘記了主持人定下的規矩,紛紛上前圍觀,沉默不語。他們的樣子很滑稽,瞅一瞅金塔,又偏頭去瞅對面垂眉端坐的年輕人。仿佛雞窩里突然冒出個金蛋,農夫不知所措,時不時看看蛋,又看看下蛋的雞。
一分鐘后,賀松柏挺直腰身,藏在桌下的左手食指不動聲色抵在攤平的右手掌心。邊上幾個人看懂了,那是一個國際通行的暫停手勢。
胡焦一言不發,微微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前行。
見“賭神”同胡焦離開,熊胖子連忙沖場下喊:“請各位稍安勿躁,賭局暫停片刻。”匆匆招呼豹子陸和方片堅看好場子后,也緊隨二人而去。
賭場入口在第六層,但穹頂高,其實通到了第七層。左右金色階梯一條通往貴賓廳,另一條則通往辦公區,七層之上另有秘道可以進入這里。
“各位嘉賓,不要急,不要擠,結果馬上就會公布。剛才這一局閑家破壞了骰子,到底算不算數,要等商量以后才知道。”
方片堅賣力地揮舞雙臂,安撫一干賭客。
一聽這話,下邊頓時炸開了鍋,方才發言的資深賭棍高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先前說過不能破壞骰子嗎?再說這能叫破壞嗎?骰子的幾個面完完整整。把點數破壞了才不算,一點碎成四塊不算四點。一丁點常識都沒有,還他娘的鎮場子,滾回老家啃紅薯去吧!”
另外一個聲音也格外響亮:
“扯犢子!整些魂兒畫兒的想賴賬,丟銀。”
聽到身后喧嘩聲哄然四起,樓梯上的熊胖子差點沒一腳踏空,恨恨心道:“方片堅這個大傻逼,就是個空心泥菩薩,一肚子草。奶奶個熊,自作聰明,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見三位老大上樓去了,豹子陸死死盯住金塔,好像貓兒見了魚腥,眼睛里直冒綠光。
他玩了
一輩子骰子,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神物,如同書家見到書圣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真跡,畫家見到畫圣吳道子的地獄變相圖,仿佛千百只小貓在輕輕抓撓心肝,每一根寒毛酥麻酸癢難耐。
對于就坐在對面安靜等待結果的光頭小子,他反而沒有興趣。知道高攀不起,也不敢攀附,怕惹禍上身。
甚至想到幾年之后金盆洗手,三五狐朋狗友酒酣耳熱,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黃金小盒打開,指著里面六枚小塔,帶著淡淡的落寞神情說道:“你們知道這是什么?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一些存在你永遠無法想象。想當年,陸某人縱橫江湖,未嘗一敗”
在豹子陸的時候,三個人進入賭場辦公區域。胡焦敲開一間會客室的門,賀松柏匆匆走入。熊胖子也想跟進去,卻被胡焦毫不留情地擋住,門“呯”一聲關上。
丟你個老母,責任要老子擔,內幕不讓老子知道。
熊胖子氣得七竅生煙,圓圓臉脹成豬肝顏色,半晌才悻悻把欲敲門的手垂下,轉過身沖守在外邊的兩個保鏢尷尬一笑。
樓下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呀!沒有海總指示,怎么安撫洶洶賭客?這局輸了就上升到四千萬一局,誰敢拍胸脯簽字買單?
熊胖子被拒之門外,卻也不能甩手就走,急得在走廊里團團亂轉。(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