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弟子手中拿的,無非是撂場子時用的棍棒夾雜幾桿長槍、大砍刀,那一隊巡兵手中的火繩槍已經點燃了火繩,沖突起來,怕是姜家這些弟子里,立時就要有人喋血當場。那名中年人則對衙役喊道:“我是堂堂武秀才,頭上有功名,再說這事乃是由我而起,你們憑什么不讓我進去。”
“李爺,您別跟我們嚷嚷,跟我們嚷嚷也沒用,這是上面下來的意思,我們只是跑腿傳話的,您是街面上混事的主,有頭有臉,有氣找大人,就別和我們為難了。”那位負責接待的班頭,亦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嬉皮笑臉盡賠小心,不讓人把怒火撒到他頭上。
“您往那邊看看,龐管帶親自帶了百多名弟兄前來彈壓,槍里連子藥都裝好了,若是真翻了臉,大家都不好看。您聽我句勸,先退一步,有什么話待會再說也不晚。”
一眾姜家的弟子舉著棍棒,氣勢上倒也不弱,但是終究不敢去沖排槍陣。等看到姜鳳芝下車,這才有了主心骨,一窩蜂的沖上去“師姐,你總算來了,快拿個主意吧。這幫官軍欺人太甚,有槍不打洋人,卻瞄著咱們,簡直該殺!師父就是姓龐的抓走了,要是丁師兄還在就好,準能弄死他。”
“別胡說!”姜鳳芝把眼睛一瞪“現在講打講殺,你↖長↖風↖文↖學,w▼ww.cfw$x.n£et們不要命了?冠侯師弟來了,有什么事自有他做主,大家都聽著,包括我在內,不許多說話。”
眾人見趙冠侯也是一身官服,心里就有了些把握,同時他們也猜的出。龐金標會為這點事親自帶隊出面彈壓,乃至捉拿姜不倒,多半也是有公報私仇之心。兩下在元豐當結的梁子,今天要發作起來,由這個當事人出面,也是最為正確不過。便紛紛走開。由著趙冠侯自己前去交涉。
趙冠侯下了人力車,毫不在意的直接奔著那支火槍隊過去,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火繩槍,而是燒火棍。他挺著胸膛過來,那些火繩槍手反倒有些擔心,紛紛把槍向左右躲開,如同波分浪裂一般,由他直沖到龐金標面前。
論官銜,龐金標比趙冠侯高出數級。若是參拜,也是下官參見上官。只是趙冠侯是新軍,與防營并無統屬關系,于待遇地位上,新軍則遠在舊軍之上。他也就連個起碼的禮數都懶得講,只一抱拳,皮笑肉不笑的喊了一聲
“龐管帶一向可好?說來還要謝謝你,成親那天。用的是您府上備的花轎,連不少執事。都是府上送的,本來說帶著媳婦到府上去拜望,可是您卻不在家,今天正好,當面致謝。”
看著本該嫁給自己的女人坐著自己準備的花轎嫁到別人家,乃是龐金標奇恥大辱。為此還吐了一口血,著實的傷了元氣。這乃是他生平一大恨事,比起高麗兵敗尤在以上。今天趙冠侯當面提出來,與其說是道謝,不如說是當面抽臉。他只覺得肝臟又隱隱做痛,臉上的神情也就好看不到哪去。
“趙冠侯?你現在也成了朝廷命官了?”
“承蒙袁大人抬愛,保了我一個親兵馬隊哨官的前程,比不了您這堂堂管帶,帶著幾百號人槍,大白天就要列隊槍擊百姓,這官威著實了得。”
“我這也是奉令彈壓地面,保護縣衙,避免不法之徒襲擊衙署,劫奪人犯。你也看到了,那些人拿刀動槍的,若是劫了人犯,這個責任我可承擔不起。”
“人犯?這津門縣還沒定罪,龐管帶就給定了罪了?”趙冠侯冷冷一笑“還是說,防營的龐管帶拿著大金國的餉,卻給洋人看家護院,洋教士怎么說,您就怎么辦,衙門怎么說,你就不管了?”
“你!”這種舌辯場合,自是龐金標的弱項所在。他是在高麗跟扶桑人生死搏殺過的,這時被趙冠侯說成畏懼洋人,為洋人看家護院之徒,這不啻于奇恥大辱,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嗓子里又陣陣發甜。飛身跳下坐騎,伸手按住了腰間的佩刀“你有種就再說一次!”
“我再說幾次也沒關系,你做的出,就別怕別人說了。朝廷養兵,要的是你們守衛疆土,結果混成了和洋人穿一條褲子,這還有臉跟我面前撒野么?怎么,想動手?你要是不怕丟了體統,我倒是豁出去這個七品頂子,跟你練一練。”
一個管帶和一個哨官如果當街打起來,肯定是都要革職的,以一個管帶兌掉一個哨官,自然是賠本到家的買賣。龐金標也知,跟新軍的人動武,最后可能是自己這個管帶反倒要更倒霉,可是騎虎難下,再加上奪妻之恨,讓他頗為難平。刀在鞘里已經抽出數寸,趙冠侯的手也悄悄的移向了腰里的那對手槍。
龐金標身旁的親兵乃是他家中的長隨,與他極是親近,早已經從馬上下來,緊緊按住龐金標的胳膊,又對趙冠侯道:“你與我們龐管帶為難,也不算好漢,有種的,去跟洋人耍橫去。天主堂的主教就在衙門里,你從他手下要出人來,便是好漢。我們這些人只是奉命而行,只要北大關那幫人別找死,我們肯定不開槍。”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姓龐的,你給我記住一句話,今天你們防營要是敢開一槍,我就要你龐家拿人來填上!”趙冠侯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隨后又來到衙門之前,看了看那中年男子“您就是武秀才李二爺?”
李春亭本身雖然有功名,卻也是在街面上吃飯的主。見到趙冠侯方才與龐金標的沖突,再看他左手處的斷指,便知道他的身份。忙一抱拳“您想必就是趙冠侯趙二爺。這件事因我李家家事而起,卻牽連了姜老師,這可實在有點對不起朋友。”
“話別這么說,我師父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皺眉頭,何況是到衙門里走一趟。不過這事,還是得請您與我一起進去。有些話要當面交代。”趙冠侯說著話,已經拉著李春亭走到衙門門首,那名班頭上前打個千“大人,洋人那邊有話,他跟縣爺談引渡的事,不許別人參與。您看您是不是先等一等……”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已經落在這班頭的臉上,將他打了個趔趄,趙冠侯則冷著臉“身為大金的吏員,卻只聽洋人的話,一樣該打。今天我要進去帶人走,沒仇的閃開,有仇的上前。師姐,你也過來,咱們一起進衙門接師父。我看誰能攔的住。”.
雖然金國眼下依舊是重文輕武的整體局面,但是津門縣的情形,卻與別處不同。袁慰亭視新軍為自己的命,對其多有回護,縱有不法,也是自己處置,不許外人插手。而他同時又任津門道員,正是縣令的頂頭上司。
按大金官場規矩。上司參下屬,百發百中。無有不準之理。若是津門縣惡了袁慰亭,只要他上一道折子,就能摘去縣令頂戴,是以津門縣自縣令以降,無人不懼怕新軍。前者李秀山到縣衙門與縣令談處理混混的事,儼然上官支使下屬。縣令也沒話可說。趙冠侯雖然官銜不比李秀山,可卻是親兵隊哨官,便是戈什哈,衙役們又哪里敢招惹。
見他非要進去,那班頭只好陪著笑臉。連那些衙役也向左右分開,免得擋了路。姜家的門生性情粗魯,進去反倒壞事,依舊留在衙門外等候,只有李春亭與姜鳳芝,隨著趙冠侯一路進了衙門里。
穿過大堂,一路奔了花廳,剛到門首,就聽到里面一個男子正在大聲叫嚷著“不行,絕對不行。縣令,您要知道,馬雷丁主教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但是,你必須現在行文上峰,要求判他斬立決。否則的話,此事所引發的一切外交爭端,都將由你個人負責。”
趙冠侯掀開簾子,見房間里對面坐著兩人,一個是自己在漢娜生日宴會上見過的津門知縣許浩然,另一個是個五十幾歲的泰西人,鷹鼻深目,身上穿著教士長袍,胸前掛有十字架,想來就是那位馬雷丁主教。
而在打橫位置處,則是一個三十里許的男子,身上穿著一件短衣,袖面高高挽起來,褲腳向上卷著,一副短打裝束。頭發卻沒留辮子,而是留著短發,看來是個教民。
姜鳳芝一見這人,面色就氣的發白“就是這個狗東西,李春軒!他本來就是個無賴,仗著會說洋話,給這個主教當通譯,就威風起來。又入了教,吃了教飯,街面上就沒人能治的了他,要不是有衙門護著,我一彈弓就打死了他。”
門外的長隨早被趙冠侯趕到一邊,這時干脆挑起簾子進來,許浩然本來見有人闖入,面色也是一沉,可隨后見是趙冠侯,神態又放松下來。這人終究是見過的,而且又與那位普魯士的漢娜小姐關系不一般,犯不上為了小事開罪。并沒有發火,反倒是拱拱手,打了個招呼。
李春軒則把眼睛緊緊盯在姜鳳芝的胸脯上,湊上前笑道:“大妹妹,你怎么來了?你爹這次,可是惹了天大的禍事啊,好生生的,偏敢包庇拳匪,這不是給自己惹禍么?現在洋人震怒,非要他的性命不可,你說說,這可怎么是好?”
就在他快要湊到姜鳳芝面前時,趙冠侯卻將手在他肩上一推,猛的一用力,將李春軒推的向后一個趔趄,幾乎倒在那張八仙桌上。趙冠侯面沉如水,呵斥道:“哪來的東西,也敢在縣太爺面前放肆,真該打斷了你的腿!”
馬雷丁見到李春軒被推了個趔趄,便豁然站起,面色陰沉的詢問著趙冠侯一行人的身份,李春軒看看趙冠侯,連忙向馬雷丁說道:“主教閣下,這是一個金國武官,也就是拳匪的靠山。姜不倒包庇拳匪,背后全靠他在那撐腰。”
“哦,居然是這樣?為什么我看他總覺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好吧,春軒,我們在這里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而教堂那里,還有太多的工作等著我們去做。我們大概是遇到了一個頑強的對手,談判的事,并不能像我們想象的那么順利。你可以跟他說一句,只要他保證,不隨便把人釋放,并且協助我們捉拿拳匪,這個武師,我們可以不引渡,也可以不一定要他被處死。但是,類似的包庇行為,今后絕對不允許出現,這是我們的底線所在。”
李春軒點點頭,轉頭看著許浩然“許大人,馬雷丁主教非常生氣,認為您是在浪費我們大家的時間。如果您不能給我們答復,按我們說的做,那我們就只能去找安托萬總領事,由總領事閣下出面,親自跟直隸總督交涉。到了那時候,許大人,可就別說我們不講情面!您到底是把不把入刑,給句痛快話!”
他又朝姜鳳芝那看了一眼“妹子,現在姜師父的命,可就在一兩句話之間的事。若是等到事情定下來,就算你找出人來也晚了。該求人,該張口的時候,就在現在,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個店!”
姜鳳芝不料局面竟然兇險至此,一字入公門,九牛拽不出。如果許浩然頂不住壓力,真的判了姜不倒死刑,呈文上憲衙門,將來要想脫罪,就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李春軒對她有所企圖,這也不是看不出的事,只是看他那副模樣,她就從心里一陣惡心,不自主的緊緊抓住趙冠侯的胳膊,叫了一聲“師弟……”
許浩然的神情,也很有些尷尬,他也是八股制藝,科甲功名出身的官員,筆下很是來得,但沒有多少辦洋務的經驗,不知道該怎么與洋人交涉。能夠斡旋到現在,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大有筋疲力盡之感。
從良知以及做官的體面角度上,他都不愿意把金國人犯交給洋人處置,更不愿意因為個子虛烏有的指控,就把姜不倒斷成死罪。此風一開,津門縣的威嚴,乃至大金律的威嚴,就都成了一句笑話。
可是反過來說,津門教案殷鑒未遠,引發教案的知縣劉杰發配到了黑龍江充軍。去歲山東教案,連巡撫的印把子都被摘了,如果激怒洋人,卡佩人朝大沽口開上幾炮,甚至兵發京師,自己又哪里負擔的起那么大的責任。
他也知趙冠侯此來,是給姜不倒撐場子,雖然不知道兩下有什么關系,但是看那姜姑娘和他親密的樣子,多半兩人有點私情在。自己得罪新軍,得罪洋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登時有兩姑之間難為婦的感慨。索性把手一攤,“趙大人,你來的正好,這件事,你看該怎么辦?”
趙冠侯兩步上前,將李春軒一推,自己坐在了他那把椅子上,對著馬雷丁以卡佩語說道:“我叫趙冠侯,是金國的武官,但并不是什么拳匪的同伙或包庇者。而你指控的姜武師,同樣不是。任何指控,都要建立在證據之上,請問,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他是個通匪之人?如果胡亂報復,挾怨殺人,我國將通過總辦各國事務衙門向貴國提出抗議,或是向教會方面提出抗議,請他們派個正直的人前來擔當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