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吊一千,二十吊銀子,便是兩萬兩,一如當日孝敬李連英的數目。當然名義上不能說送錢,只好說是送特產。好在年關將到,津門的紫蟹、銀魚正當時令。趙冠侯帶了霍虬、袁家兄弟三名部下,四個人各自拎兩個籮筐上了火車。筐里乃是用冰鎮的,上好的紫蟹和銀魚,名義上,自然就是送給京里貴人的特產,實際上,卻也只是個幌子,堵御史言官的嘴罷了。
霍虬上了車,先是為趙冠侯整理著床鋪,又說道:“大人,這次咱們進京,卑職做東,請您到陜西巷那邊坐一坐。聽說京師里清吟小班,蘇幫風味,與咱們津門的風味不大相同的。您到了那里,若是有看中的……”
“看中了你也花不起。”趙冠侯坐下身子,不等袁家兄弟動手,自己就開始斟茶,把那兩人弄的很有些誠惶誠恐。
“京師里花消大,貴人多,不是津門可比。蘇幫就更是擺譜的地方,哪是咱們丘八消遣的場所。聽我的話,進了京,少出門,別惹禍。想吃什么,我讓人給你介紹幾個地方,保證吃的挺好。其他的就少摻和,真出了事,就是大事,我自己身上還有麻煩呢,到時候不好幫你們。坐下,喝茶吧。”
霍虬連忙打個千表示感謝,又撩起衣服,露出腰里插的兩支左輪手槍“您那點事,我們也知道,不就是那個儁二么?他家里最大的本事,就是養了群賣膏藥的把式匠,沒什么了不起的。真要是敢跟咱扎刺,我一槍崩了他,看看什么高手,能頂的住槍子!”
趙冠侯連忙一拉他的衣服“放下,要瘋啊!這車上為官的不少,把家伙露出來,真驚了哪位大人,你不想要頂子了?”
到了這個時令,進京跑官活動前程的人是極多的,就算是火車上,也能看到幾個紅藍頂子,在眼前晃來晃去。見趙冠侯是藍頂,卻插著單眼花翎,很有些詫異。可是有耳目靈通的,卻已經想到了他的身份,主動到趙冠侯的包廂里來打個招呼,遞個名片。
這干人都是官場里的油條,自然明白,這種時候進京,必有些私密的事情,不能多問,只是日常的招呼也就罷了。倒是遇到了幾個津門籍的官員,從外省進京,兩下里一聽口音就覺親切,主動坐了過來,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其中一位,乃是在山東布政使衙門辦差的,頭上有四品頂戴,是個文官,比趙冠侯這個武將值錢多了。加上管的是財稅,腰包豐厚,氣也就粗一些,即使趙冠侯頭上那根單眼翎,也鎮不住他。在那里說的口沫橫飛,頗有些喧賓奪主。
“各位,這幾年山東那邊,真是亂的很呢,先是鬧響馬,后來就是鬧拳。一幫練拳的,不好好在家練功夫,非要聚眾鬧事,還專門鬧教。你們說,這不是存心給我們找麻煩么?前者巨野那邊,大刀會殺了洋人,普魯士人直接把兵船就開過來了。當時本官就在港口,我能怕夷人?上前去拒理力爭,舌劍唇槍,洋人自知理虧,沒敢多說一句話,也沒敢殺戮百姓,這還不都是我維持的?這回,又是有什么離字拳、坎字拳的在鬧事,比武亮拳,打刀打槍,看這意思,山東是要打仗啊。我這次來,就是到戶部請餉的,他們要鬧,官府就得剿,總不能讓他們傷了洋人吧?可是這餉啊,就得想辦法了。還有買軍火,買洋藥,哪個不得要錢啊。”
他邊說邊看看趙冠侯帶來的籮筐“紫蟹?這可是好東西,還有銀魚。這是咱津門頂好的時鮮了,我說趙老弟,勻老哥一些怎么樣?我送到幾位戶部堂官那,保證幾位大老爺眉開眼笑,我的差事就好辦了。你成全了老哥,老哥也成全你。京城去過么?想去哪玩,我帶著你,包準你玩的開心,玩的過癮。這幫京里人不好,欺生。你要是外來的,他們就敢欺負你,變著法讓你花錢,還搔不到癢處。老哥我在王府里有關系,我到時候領你進王府逛逛。”
趙冠侯搖搖頭“對不住,這是孝敬慶邸的,兄弟我可不敢做主,私自勻給旁人。”
那人被頂了一句,面子上有點不好看,可是聽到慶邸,卻也不敢說什么,就只好扯著些閑話。趙冠侯又問道:“怎么,山東也要請款購械?不知是買哪一國的軍械,又要買多少?”
“老弟你這話說的,總不能只許你們北洋買洋槍洋炮,別人家都只能用燒火棍吧?我們毓撫臺怎么也得有一個撫標,大家都得使泰西的洋家伙吧?山東守著普魯士,購械自然是購普械。這次還要買普魯士快炮,所用的是一大筆款。你這個時候來,多半也是來請款的吧?這個……可就難說了。戶部的款,也就那么多,給了張三,也就難給李四。你們北洋這些年花錢不少了,要我說,也該讓別人多少使點錢了。”
他沒勻到紫蟹,話里就很有些不客氣,霍虬把眼一瞪,卻被趙冠侯踢了一腳,沒敢再言語。
等到火車到了馬家堡,那位四品大人看霍虬等四人背了籮筐下火車,在旁冷笑道:“老弟,有人接站沒有啊?你這幾筐東西,得找車拉啊。堂堂朝廷命官,自己扛筐,不成體統的。我這是有戶部的朋友接站,你可怎么弄啊?咱是老鄉,你也別跟我客氣,我上人市,給你找幾個扛活的怎么樣?”
趙冠侯搖搖頭“老哥多謝,不必這么麻煩了,我們也有接站的。”
說話間,眾人隨著人流,已經出了站,卻見一個小吏打扮的人,三幾步迎上來,與那位四品大員見了禮“老兄你來了?我帶你去找店房先住下,然后去見王大人。他聽說你來,今晚上特地備了牌局的。”
又看看趙冠侯等四人,“這是?”
“沒什么,車上遇到的。”
聽到這么說,那吏員索性連好臉也沒給,拉著那四品官走了幾步,就見一輛破舊的后襠車停在那,拉車的馬也很有些不中看。那位四品老爺面色有點不好看,問道:“怎么……怎么是這么個車?”
“有車就不錯了,還挑肥揀瘦啊。前些日子,倒是有輛好車,十三太保。在車站讓人給砸了,現在有好車,也不敢過來啊……”
他話音剛落,卻聽一聲鞭響,一輛嶄新的亨斯美西洋前檔馬車跑過來,駕車的健仆朝那吏員一指“你!把你那破車趕緊弄走,別擋我們十主子的道!”
那吏員仿佛見了瘟神似的,連忙拉著四品官疾走,就在兩人吩咐著車夫快離開時,卻見從亨斯美上,跳下來一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上前親熱的挽起了那個趙冠侯的胳膊,將他拉上了馬車。
那幾筐紫蟹銀魚,吃著好吃,但是放到車里,誰都嫌味道。尤其這亨斯美馬車上,更不可能放那個,好在金十有辦法,沒用多少時間,就叫來一輛大車,將這些東西裝到車上,向著城里拉。
霍虬等三人,坐在另一部馬車上,亨斯美車廂里空間,有限,趙冠侯素有吃苦在前,享樂在后之美德。就只好委屈自己與十格格相擁而坐,把寬敞的車廂留給自己的隨員了。
“讓我看看,變胖了沒有。”
“再亂摸,剁你的手啊。”十格格初時還要一本正經的張牙舞爪一下,可是時間不長,就小聲的喊了一聲“額駙……”任趙冠侯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
“你上次跟我提過,想吃津門的紫蟹銀魚,這不一有,就給你送來了。都是拿冰鎮的,好的很呢。兩筐是送給岳父的,兩筐是送你的。”
“呸,臭美!哪來的你的岳父,讓阿瑪聽到,剝了你的皮。”十格格啐了一口,心里卻是甜絲絲的。現在正是兩人情熱的當口,趙冠侯這一走,卻讓她整個人就像吊在了半空里,就連覺都睡不安穩。今天總算重見了情郎,自然從心里就覺得歡喜。
他們的下處,是早就找好的,只是趙冠侯自不去住店,而是要身臨一線,先去摸一摸慶王府的根底,才好做事。既然要摸慶王府的根底,自然就要先摸清十格格的深淺,否則豈不是辜負了袁大人的重托。是以不顧車馬勞頓,一路到了六國飯店,將個十格格的深淺探的一清二楚,幾番交流,才依偎在一起說著離情。
聽到他說了會操之時,鳳簪落地那事,十格格不住的點著頭“做的好,說的也好。老佛爺年紀大了,最怕別人犯她忌諱。要是只把簪子一交,無功有過。這重返佛山四字,卻是比那揀簪子的功勞還大,你生了一張好嘴,我倒是沒有看錯人。”
“只有一張嘴巴好,別處難道不好么?剛才還要我輕點的,是哪個?”趙冠侯嬉笑了一句,接著就又把那軍火采購的事說了。
“我們今后,總要自己生活,我這生意做成了,也算是細水長流。手留彈、地雷,與槍彈一樣都是消耗品。采購起來所費極大,咱們按比例收成,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足養的起我的十格格。”
“恩,這買賣倒是不錯的,尤其是軍火關系重大,若是只買一國之械,就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到了外人手里。便是夫妻過日子,也有個吵架拌嘴,若是兩國交惡,人家一斷了咱們的軍火供應,豈不是讓我們的大軍都沒了用處?不提好處,就單說為了國事,也該多買幾家的軍火,好歹也要貨比三家才行。”
十格格不住點頭,隨即又把手放到了趙冠侯耳朵上“可是,這技術明明是你的,為什么要托個比利時人的名字?說!是不是你把那洋寡婦睡了,你們兩個合起伙來坑大金!”
“沒的事,我們兩可什么都沒干過。”趙冠侯連連說著好話,又向她解釋著,若不挾洋以自重,這軍火生意也做不成。毓卿自然知道金國官場風氣歷來如此,非走這么一道手續不足以成事,氣哼哼道:
“都是這些混帳東西和混帳規矩,壞了國事。萬歲親政之后,若是任用賢臣,革除弊政,這大金的江山還有救。你不知道啊,最近京城里也熱鬧著。廣東有一個康祖詒,最近在京里紅的很。雖然本人只是個工部主事,可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還有那個張陰桓都肯保薦他,想來用不了多久這個人就要重用。他在京城里收了許多弟子,人稱今世圣賢,取號做長素,要爭長素王,要當二圣。你說,這么個人,會不會是大金未來的棟梁。”
趙冠侯愣了一愣,隨后問道:“這個長素之號,是他自己封的,還是別人送的?”
“那不大清楚,總不可能自己說自己是圣人吧,忒不要臉了。只是聽說,他說歷代經學都是妄揣圣人之意,是偽學,理應一概廢除。又做偽經考,又做孔子改制考,聲勢大的很。他自己還說,是常熟相公門下,你家袁項城還曾給他的強學會捐過款,入過會,與你們得算一家。只是后來沒了消息,現在韓仲華要做直督,又要進軍機,我看康南海倒是與你家的袁項城要成對立之勢了。”
袁慰亭曾拜過翁放天的門墻,現在頂頭上司換了韓榮,而韓榮與翁放天素有嫌隙,一人難趁兩人意,多半就要舍翁而就韓。之前,袁慰亭就有過背棄失勢中堂章桐,投奔翁放天的經歷,這方面的履歷讓人很有些看不過,是以金十也出口譏諷了兩句。
趙冠侯搖搖頭“不是那件事,而是我覺得這么一個人,好為大言,卻不見實效,多半就是個妄人。而且他刪六經的目的,多半就是想己注六經,抬高身家。他要跟孔圣一爭長短,可不就是要自己當圣人?不注六經,何以為圣?袁容庵入強學會,就像是我們進了寶局,看到莊家正旺,就跟著押一注而已。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傷筋骨,若說他就這么算了強學會員,就是沒有的事了。毓卿聽我一句,別和他們有太多牽扯,不好。”
十格格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以雪藕似的胳膊攬著他的脖子“你是我的額駙,你既然這么說了,我就只好聽了。我只是聽說康祖詒在家鄉,搞過不裹足會,又提倡男女平權,挺有意思的,就想去看看。可是你這么說,我聽你的!”
她見趙冠侯對強學會沒興趣,就不多提,只提他這軍火采購的事。“你來的倒是時候,眼下快到過年了,都老爺們,正是好對付的時候。我給你出點錢,咱們去買一道參劾。”
“買參劾?參誰?”
“參琉璃蛋!也參袁慰亭!”十格格分說道:“這叫以退為進,借著御史彈劾,就先把這事的口給堵死,讓上面發了上諭下來,將來這事上,就沒人能再說話。年關快到了,都老爺們欠的京債都要還,只要幾百兩銀子,就能把這事抹平。我阿瑪那邊,明天去拜望,穿整齊點,讓他老人家稀罕你,將來……也好說話。我晚上我先帶你去拜個客,你給我那兩筐紫蟹銀魚,正好給他送去,算是咱的一點心意,也給你在京里買一道護符。”
“誰這么大本事,夠資格當我的護符?”
“這人不是衣冠中人,但是在俠林里,很有些名望,半壁街源順鏢局,大刀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