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等趕到陜西巷,胭脂胡同鳳儀班時,里面的情形還沒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鴇媽的哭聲傳出老遠,還有些人在那里看熱鬧。等分開人群走進院里,只見來此尋樂子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在大廳正中,霍虬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手中舉著凳子,怒目橫眉,一副要吃人的派頭。
有十幾個漢子從外圍將他們圍住,手中或拿匕首或拿鴛鴦鉞,正中一人,頭戴馬聚源瓜皮帽,身穿瑞蚨祥亮綢面的銀鼠襖。年紀二十出頭,相貌倒也是極為俊朗,只是臉色很難看,大聲吩咐著“打!與我打死了他們,也沒什么要緊。五城兵馬司那里,我遞個片子過去,天大的官司也銷了他。”
楊翠玉滿面焦急的走來走去,卻是哪個也拉不住。霍虬一邊雖然人少,但是小站練兵出來的真功夫,身上帶著殺氣。那些打手人數多一些,可是識得厲害,知道這等漢子最是難惹。一旦打起來,自己就算能贏,怕也是輕者帶傷,重者喪命。眼看離年近了,沒人愿意玩這個命,是以對峙的時間長,卻沒人真敢過去動武。
趙冠侯見此情景,先是喝了一聲“放下兵器!”霍虬等三人一見是趙冠侯,也曉得不妙,慌忙丟下凳子,只是拳頭依舊拉開格斗的拳架。另一邊,十格格也大聲道:“都給我把家伙收起來,難道嫌丟人沒丟夠么?”
這干打手見是她,嚇的連忙把匕首一收,那為首的公子這時也看到她,隨后臉上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老十?怎么是你?我的事你少管啊,咱兩誰也別管誰,你愛怎么玩怎么玩,我不和阿瑪說。我愛怎么玩怎么玩,你最好也少管。”
“少管?我怎么少管!我再少管,你就要玩出人命來了,知道么?”十格格卻毫不退讓,瞪著眼睛看過去。
“承振,你好歹也叫一聲振大爺,怎么就一點體面都不講呢?在這地方打架殺人,事鬧大了,阿瑪饒不了你。還有啊,我跟你交個底,楊御史待會就到。按說他早該來了,我托人跟他說了句話,他讓轎子慢點走,可是也慢不了太久,你想好了,要是這事上了奏折,到了慈圣那邊,讓你據實回奏,你可得有話說。”
一聽到楊御史,那位振貝勒的表情變了變,先是大聲道:“楊崇尹怎么了?我難道還怕他不成?”可隨后就朝手下道:“別跟這戳著,都出去!一會讓他看見了,說你們聚眾滋事,先到衙門里鎖一宿,好受啊!”
他又看看趙冠侯,后又看看十格格,“他誰啊?怎么見我也不打一招呼,還懂不懂點禮數了?”
趙冠侯不知他的路數,但看他和十格格似乎熟識,此時上前請了個安“在下趙冠侯,給振大爺請安了。”
“趙……冠……侯?這名我怎么覺得在哪聽過似的?”這振貝勒眼睛望天,想了半晌,又搖搖頭“瞧我這腦子,死活想不起來了。算了,不想了。說說吧,你哪個洋行的?還是在哪個使館做事?我跟你說,各國公使我都熟,別覺得在公使館就了不起似的,我隨便說句話,就能讓他們開除你。”
“公使館?”趙冠侯一愣,隨后明白過來,自己這身衣服,準是被他當成了吃洋飯的。他也沒分辨,只是一笑而已,十格格卻急道:“承振,你夠了啊!你再不走,楊崇尹一來,沒你的好果子吃。”
“你這就不對了啊,我什么都還沒說呢,就是盤盤他的道,這怎么了?我當大哥的,還不許問他幾句了?”那名叫承振的男人雖然嘴硬,可是似乎有點怕十格格,也有點怕楊崇尹,看了楊翠玉一眼,又拍拍趙冠侯的肩膀“我告訴你,對我妹妹好點。她雖然不定什么時候就把你玩膩了,換人。可是只許她換你,不許你換她,要是我聽說你甩她,爺找人挑了你的筋……”
他話沒說完,十格格已經跳了過來,承振去見機的快,松了手,向外疾走,邊走邊道:“今天這事沒完啊,回頭我得跟阿瑪說說,哪來這么一小子啊,帶的手下跟土匪似的,連我都敢打。這要是等成了一家人,我們還活了活不了啊。”
鴇媽見沒打起來,就長出了一口氣,連忙命令著茶壺們收拾房間,把被打碎的東西都掃出去,又重新把茶水果盤擺上來。院子里看熱鬧的,見架沒打起來,又搖頭晃腦,掃興的回了自己的房里。
楊翠玉也走了過來,與二人見禮。金十拉著她的手上下端詳,楊翠玉一笑“沒事,他們是自己打,沒人打我,十爺不必看了。小恩公,您又進京了?這回倒好,倒是沒跟振大爺打起來,否則進一次京,跟宗室打一次,這京城您可就不好來。”她說到這里,撲哧一笑,用手絹擋住了嘴,卻也是儀態動人。
霍虬等三人此時湊過來,見三人有說有笑,霍虬道:“你們認識?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來了,誰知道,趙大人身在津門,卻在京師還有紅顏知己,倒是我們有點多事了。”
趙冠侯這時才看向他們三個,臉色陰沉的像一汪水“怎么回事?我跟你們說過什么?京城不比咱的津門,水深,事多。你們不在旅館好生待著,出來惹是生非,若是壞了大人的事,我看你們怎么交代!”
“大人,不是……我們也是一片好心。”袁保河連忙分說著,只是他嘴笨,話說的也不是很清楚,袁保山急忙接過來“我們是想著,大人新近升了官,又換了房子,正是雙喜臨門。想給您湊個三星高照,從京城里為您物色個美人做小的。就知道翠玉姑娘紅,覺得問問價錢,誰知道你們認識……”
“混蛋!”趙冠侯見楊翠玉羞的臉都紅了,勃然變色,“給我滾回客棧去!等我回了客棧,咱們有筆帳算!”
楊翠玉連忙一拉他胳膊“別急……他們也是好心,再說今天也多虧了您這三位貴屬,若不是他們,振大爺纏起來,也是不好辦。”
十格格也勸解了幾句,趙冠侯的火氣似乎消減了幾分,但還是把這三人趕出了小院。霍虬等三人,看著十格格與楊翠玉一左一右,在趙冠侯左右坐下的情景,腦海里總浮現出若干邪惡的畫面。
三人不知道十格格身份,卻知她是名門貴女,單是一部亨斯美馬車,所值就是天價。這么個美人與楊翠玉這等清倌人,居然都和自己家大人沒名沒份的這么過著,這京師的水,確實是太深了一些。
“往日我這里貴人多,大家互相你看我面子,我看你面子,都有個顧慮,反倒是都不敢太過分。現在都鬧著太后要還政,萬歲要親政,各府的人,都老實在家里,算計著自己的事,我這邊反倒是難了。振大爺不知道今天在哪喝了酒,稍微喝的有點多,到了這里,就纏個沒完,拉著手不放人,非要我今天跟他說個明白。”
楊翠玉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他那勁頭,看著仿佛就要留宿不可,多虧那三位一見就罵起來,兩邊越罵越兇,最后要動手,倒是把我擇出來了。要不然啊,今天這事,倒是有點不好辦。”
聽楊翠玉說著這事的起因經過,十格格覺得有些面上無光,對趙冠侯道:“那是我大哥,鎮國將軍承振。喊他聲振貝勒,是給他面子,他其實連貝子都還不是呢。大家都知道這時候應該謹言慎行,免得給自己和家里惹禍,就是他胡作非為,早晚會惹出大簍子。”
趙冠侯笑道:“我說他方才要我給他見禮呢,鬧了半天是這么個關系,要是那么說起來,倒是我缺了禮數了,改日我請他吃飯賠罪就是。”
三人說笑一陣,有楊翠玉在這,氣氛不會冷,但是十格格的情緒有些別扭,似乎總擔心趙冠侯發脾氣,與平日的她,頗有些不同。楊翠玉心里納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表面上不動聲色,依舊在這里調劑著。外面一名茶壺進來嘀咕幾句,楊翠玉道:“是楊大人到了。我跟他倒是極熟,不用擔心出什么事,他來,也是來給我幫忙的。十格格你看,要不要躲避躲避?”
“不用,那是我請來的。原本是想改日去拜他,結果選日不如撞日,正好是今天吧。你給我們找個安靜點的房間就好,別的不用管。”
楊翠玉知道,這是雙方要談點私密事,微笑道:“那就到我房里談吧,那里最是清凈,別人不會進去。而且我和楊大人的關系,十格格也有數,我幫你們說項一二,事情也好辦些。等到了年關,他家里不知道要來多少要帳的,我給他一筆錢,什么事情都好說。”
趙冠侯連忙道:“不勞翠玉姑娘破費,銀子我帶著,你幫著說句話就好。”
“那就好辦。”楊翠玉提起紫毫筆,又找茶壺要了個紅封套,刷刷點點,在封套上寫了“節敬”二字。“小恩公預備四百兩銀票放進去,大家就有話說,其他的數,我們一會再說。”
楊翠玉出去接人,趙冠侯問道:“她跟那個楊都老爺,有交情?”
“算是吧,有些拐彎的交情在,別問這個,我問你,你吃錯什么藥了。怎么在大酒缸鬧脾氣,我不就跟譚公子多聊幾句么,他是當今天下四大公子之一,算是個名流,誰遇到他,都得多說幾句,你怎么就吃飛醋?難道你心里,信不著我?”
“誒?這哪跟哪啊,我沒懷疑啊。我沒說話,是我不知道說什么,與其獻丑,不如藏拙。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是那種見不得自己女人和別人說話的醋壇子,你想多了。我還以為我怎么招你不高興,你在鬧脾氣呢。”
見是誤會,十格格才算舒了口氣,趁著楊崇尹沒見來,趙冠侯又問道:“四大公子怎么回事?”
“哦,這是好事之徒給起的,把他們比做戰國四公子。這四人都是官宦之后,自己也有才學,有名氣,所以就把他們湊成四公子了。譚壯飛之父,是湖北巡撫,督撫同城,跟張香濤又不大相得,也是個苦官。另一個是湖南巡撫的公子陳立三,還有淮軍宿將吳長清之子吳君遂、以故福建巡撫丁雨生的公子丁叔雅。都是大才子,有學問有本領的,比某個武職混混強的多。”
趙冠侯悄悄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現在后悔也遲了,人都是我的了,還能往哪飛?四公子八公子的,我都沒放在眼里,就像寒芝一樣,我信的過她,我也自然信的過你。就像你和洋人結交,吃飯跳舞,這不很尋常么?放心吧,我不是那等俗物,否則怎么配的上你。”
聽他這么一說,毓卿心頭壘結頓去,她最大的心病,還是私生女的身份,以及西洋做派。在京師里,名聲不是太好聽,如果趙冠侯真的疑心她不貞,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臭美。”毓卿雖然嘴里這么說,可是臉上甜蜜的笑意,卻是誰也看的出來,甚至主動向趙冠侯靠了靠,借著袖子掩護,將手放到他手里,緊緊牽在一起。
這當口,外面的鴇媽以及茶壺,眾星捧月一般,迎進一個老者來。這老者年紀已經過了六十歲,須發皆白,走路也走不快。頭戴獬豸冠,身穿神羊補服,正是言官的打扮。在他身旁,楊翠玉一邊攙扶著他,一邊與他說著什么,情形很是親密。
他神情極是嚴肅,進門之后就四下尋找著“是誰在這里聚眾斗毆?人犯藏在哪里?”
“崇翁,哪里有人聚眾斗毆,只是幾個朋友喝多了酒,自己取笑來著。不知道是誰那么多事,報到了五城兵馬司那里,反倒是把您給驚動來了。這倒是誤會了。”
毓卿松開手,邁步上前,和瀟灑的朝來人施了個禮,只是眼角眉梢的些許春意,卻是暫時消不下去的。那老者一見毓卿,忙閃了閃身,還了一禮“十格格?這么巧,您也在這里?那就好辦了,沖突雙方,到底是哪一家的,請您明示,老朽回府之后,寫折子參奏,請兩宮發落。”
“崇翁,您今年都過了六十了,還是不消這都老爺的毛病,動輒就像走折子參人,現在都快過年了,這個時候參誰,不是給誰找別扭么?我說,咱先別提公事,先說點私事。我這里新得了兩方好硯,請崇翁給掌掌眼,翠玉已經把閨房都收拾好了,我們有話,到那說不好么?”
楊翠玉在旁嘀咕了幾句,那老人點頭道:“也好,我們有話到那里說也是一樣的。”
十格格與趙冠侯走在后頭,邊走邊在在他耳邊小聲道:“小心應付著,這老東西,可是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