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民本就是烏合之眾,平日便沒有哨探警戒的意識,何況大敗之余,只想著逃命,或是到村子里取暖吃飯,更不會留下警戒哨兵。是以,當兩標官軍出現在劉家臺四周時,村內的拳民,仍舊無所察覺,直到挨了榴霰彈,才知道官軍以至。
村外一處無名高坡上,趙冠侯騎在馬上,手中拿著單筒望遠鏡看著村里的情形,點點頭“這幾發炮彈打的不錯,繼續。我們購買這三百發榴霰彈,本來就是為了打拳民預備的,結果沒趕上幾次十二磅炮發威的時候,他們就都跑了。這回機會難得,不要吝惜炮彈,先以二十發榴霰彈轟擊,之后以二磅炮持續射擊,我要他們人沒出村,先死一半。”
這支炮兵自成軍以來,雖然經過訓練,但是沒經歷過炮火的實戰,這次,就當作了練兵。從發炮的速度到準頭,以及軍官們對于標尺的掌握,都可以做個考察。步兵列成陣勢,當拳民殺出村外,卻發現村子四周已經滿是黃龍旗以及持步槍的官軍。
“敢劫我老婆的火車,就都別想活!”趙冠侯立于馬上,面色陰沉如鐵“劫我的火車沒關系,各自憑本事分生死。動我老婆的車,那就別怪我下絕戶手。今天,我就讓你們知道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殘酷。”
官軍的大炮都已經準長風文學,w⌒ww.cf⊕wx.n≯et備充分,炮彈好象長了眼睛,越打越準,村子里的房子大部分已經冒起了火,烈火裹著濃煙,直沖天空。榴霰彈在大金,俗稱為鋼開花,一炮下去,就是成片的人傷亡。在屋子里待不住,到了外面依舊是挨炮彈,如同被趕羊一樣,拳民們就只好朝著沒有炮彈打過來的方向沖。
趙冠侯原本還防備著拳民會頂著炮火來奪他的炮,不想實際上,他們并沒有自己預想的那么勇敢,預先設想的保護炮隊戰斗并沒有發生,村里的拳民就直接撞向了,其他三面,布置嚴密的步兵隊伍。
旗號搖動,鼓點變的又快又密,各隊長官也高喊著“所有人都有,急速射擊!”.伴隨著催命的鼓點與命令,密集的排槍,向著逃命的人群傾瀉著彈雨。越來越多的拳民,倒在了沖鋒的路上,但是后繼者依舊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沒有隊型,沒有紀律,他們只是在逃命,而不是沖鋒。
在遠方,一只六百余人的殘破隊伍,總算完成了集合,一腳深一腳淺的,在雪地里艱難的行走。一部分人光著腳,就這么走在雪地里,腳部的凍傷已經非常嚴重,可是在生死關頭,這些都不重要了。
走在隊伍最前的,則是一身血污的丁劍鳴,他并沒有跟隨趙老祝撤回劉家臺,而是在外面收攏殘部,總算抓住了這么一支力量。這點人手,如果遇到官軍,怕是根本經不起一沖,他們想的,還是到劉家臺去與大部隊匯合。
丁劍鳴在攻打火車的時候,被一發炮彈震的暈了過去,現在雖然蘇醒了,但是肺里依舊像有一團火,嗓子里干癢難受,只一呼吸,就覺得胸膛里像是有一把小刀,在來回的銼動。他知道,這是氣浪震傷了自己的內腑,可是身邊無醫少藥,只能抓幾把雪吞下去。
冰冷的雪水一吞下去,他周身一個機靈,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一名身邊的拳民忽然道:“丁師兄,你快看,那里有火!看方向,好象是劉家臺,不知道是不是老祝在做法?”
一聽到做法,其他人也來了興趣,都湊過來觀看,不住的點頭,確認是劉家臺方向冒的煙。有人大笑著說道:“我還說呢,怎么吃了這么大虧,不見老祝施展神通,原來是等著現在呢。”
丁劍鳴卻臉色凝重的仔細端詳一陣,又屏息凝神的傾聽,隨后一揮手“全隊改變方向,我們不去劉家臺了。”
“不去?為啥?”
“你們仔細聽,就能聽到炮響。官軍摸到了地方,老祝恐怕……很危險。咱們這些人,沒必要趕著去送死,我帶你們,走一條活路出來。咱們往京城方向走,只要進了京,我包大家能活出個人樣!”
他這支隊伍里,聚集了數個壇的人馬,另一處壇口的二師兄問道:“那老祝呢?咱難道不去救他?”
丁劍鳴想想趙老祝,自己這個師祖,對自己栽培有加,要不是他,自己也沒有這么大的威望,能把幾百人聚攏在手下,自己是欠他的。可是這個時候要是講情義回去救人,恐怕就出不來了。他不由想起了趙冠侯那鬼神莫測的槍法,以及官軍的那些大炮。
他搖搖頭“老祝有大神通,不用咱救,真到了危險時刻,自能施展法術逃生。再說,他要是都頂不住,咱去也是送死。聽我的話,趕緊走,萬一有官軍搜過來,我們想走也走不成。”
這些殘兵敗將,一部分人甚至連武器都已經丟棄了,彼此看了一眼,便都不做聲,默默的跟隨著丁劍鳴,想另一個方向前進。在這個時刻,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話就是:老祝是有辦法的,他肯定可以逃的掉。
山村外的戰斗,已經接近尾聲,整場戰斗用時不超過一小時,與其說是戰斗,不如說是一邊倒的殺戮。士兵們開始擦著刺刀上的血漬,還有的去翻檢戰場,發現有沒死透的傷員,就用刺刀補一刀。
一些拳民抵擋不住,主動投降,這時便被官軍勒令著,在雪地里挖坑,掩埋著同伴的尸體。段香巖來到趙冠侯身邊,陪著笑臉道:
“叔,這一仗打的漂亮啊,傷亡小,戰功大,等到了干爹面前,您可得替我多美言幾句。雖然我立的功勞不如您大,可是您看看,這大冷的天,我也在外頭挨餓受凍,臉都快凍木了,您也得體恤體恤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靠近趙冠侯,將一個小小的紙包塞過去,摸起來硬梆梆的,就知道是硬貨。倉促行軍之間,他還能想起來帶這個,倒也是個人才。趙冠侯知道,段香巖在德州打麻將耽擱了電報,如果自己把這事據實回奏,他的標統基本就當到了頭,也就由不得他不打點。掂了掂那東西的分量,隨后微微一笑道:
“好說,姐夫面前,我會盡量替你彌縫,但是我也有個要求,找你要兩個人。”
“要兩個人?誰啊?是哪個園子的,我立刻去給叔贖出來……”
“我沒說那些女人,我說的是兩個軍官,一個是你身邊的馬弁李縱云,一個是那個步兵哨長龍揚劍,這兩人我要了,你肯不肯放?”
段香巖一聽是要兩個軍官,連忙點頭道:“這話沒的說,叔看中他們,是他們的造化,我回頭就辦手續,讓他們到叔那里聽差。”
龍揚劍以區區一個步兵哨,與拳民周旋了這么久,指揮小部隊上,絕對是個人杰。而馬弁李縱云,則是個極為勇敢的軍官,在方才的戰斗中,居然帶著自己的一支部隊,率先發起刺刀反沖鋒,其勇氣讓趙冠侯甚為欣賞,也就想攬為己用。
李縱云畢業武備學堂,也一心想要帶兵,尤其他今天看到了炮標的軍容及裝備,心里其實也早有了換地方的想法。聽到趙冠侯要把自己調動到炮標里,當即便改換門庭,站到了趙冠侯身后。
眼看著劉家臺已經變成了一片殘垣斷壁,段香巖一笑“叔,這破船也有三千釘,火能燒的死人,可是金銀,最多是化水,等到火滅了以后,還能撈出一些。咱們進村去,找點外快。”
“恩,我也想著進村看看,趙老祝還有一個和尚,都沒看到。這兩人都是頭領,那和尚功夫還很厲害。留著他們在外頭,我不放心,只要他們還沒突圍走,就得把人翻出來。”
段香巖哈哈笑著“叔,您也想的太多了,他們兩個,多半都叫您那頓鋼開花子給轟沒了,上哪找人去。您看看,這一地的尸體,有幾個囫圇個的,想要認出來人,實在太難了。”
村子修來防范盜賊的墻壁,已經被炮彈轟塌,大門也早就被炸的沒了影子。人剛一進村,就能聞到刺鼻的焦臭味道。村子里,每一處地方都能看到尸體,火在尸體上,燒的滋滋做響,大多數的尸體,已經無從辨認。但是趙冠侯還是有一個直覺,這些尸體里,沒有趙老祝,也沒有心誠和尚。
雖然現場情形很慘,不少新兵甚至惡心的陣陣反胃,可是對于趙冠侯來說,這算不了什么。上一世里,比這更惡心的情景他經歷過,甚至還制造過同樣惡心的景象,早就習以為常。面不改色的低下頭去,如同做科研一般,仔細的觀察,讓段香巖臉上陣陣變色,不自覺的離他遠了一點。
回頭之間,正好看到跟在趙冠侯身旁的孫美瑤,他心內有一喜,連忙上前道:“……孫管帶,您這打了半天,也夠累了,找個地方歇會?叔這找尸體,估計得找一會子了,您也別在這陪著了。”
“躲開點,別擋道。”孫美瑤不耐煩的呵斥了一句,隨后就來到趙冠侯身邊,一起蹲下身子“當家的,找啥呢?我跟你一起找。”
“心誠是個和尚,使鐵禪杖,還算是比較明顯。趙老祝手里有一口龍泉寶劍,也比較明顯,我在找找看,能不能看到他們的尸體。你要是嫌惡心,就一邊歇會,沒事。我自己就可以。”
“占山的還嫌惡心?原本以為,你就是個能說會道,有功夫的,沒想到,你狠起來,比我們還狠,行,我這算沒嫁錯人。是個爺們的樣子,我喜歡。”她邊說邊也跟著尋找,態度一樣的認真。
段香巖看著這對夫妻,只覺得脊梁發涼,曾經對孫美瑤起的一點念頭,就都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連忙吩咐著自己的部下道:“去那幾處大戶人家的院子看看,土財主家里,有的修著地窖,那里面不是藏糧食,就是藏銀子。找出來,大家發財。”
他部下的親兵舉著槍,直奔了村里最大的一處院落,那房子也被火燒的只剩了個架子,大部分房屋都倒塌了。他們翻動著瓦礫,斷梁,尋找著一切線索。趙冠侯則看著院子里的尸體,那是女人的死尸,還有孩子,而殺她們的,應該是刀,而不是炮彈。
“這是主人自己殺了自己的家小,不讓她們落到官府手里,這倒也可以想象。只是……”趙冠侯看著現場,忽然心頭一動,前世做殺手時,培養出來的一種警覺,在此時重新發揮作用。幾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將孫美瑤向旁一推,喊了一聲“小心”
在下一刻,一聲怒吼聲中,一處廢墟忽然爆開,幾條人影如同下山猛虎般沖出。為首之人衣服襤褸,一顆光頭在日光下爍爍放光,手中鐵禪杖橫掃而出,幾名親兵來不及放槍,就被打的飛撲出去。
在僧人身后,則是個持劍的老人,一個使闊面刀的大漢,最后一個,手中持著雙刀。四個人身上都有不輕的傷,半身是血,隱藏在廢墟里,可能還被火灼傷了。但是此時仇人見面,復仇的念頭,使他們忘卻了傷痛,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擊殺眼前之敵。
段香巖見事不好,就地一滾,向著角落里滾去,大喊著“來人,來人啊!”
而那僧人的禪杖已經在這時脫手飛出,直取趙冠侯,這條鐵禪杖分量頗重,僧人以全力投擲出來,聲勢驚人。孫美瑤飛身而起,凌空一腿,重重的踢在禪杖上,將禪杖踢的空中變向,在空中打著滾落下來,緊挨著段香巖的頭,插入雪地里,鐵鏟面緊挨著他的臉。眼看著這么個鐵家伙落到自己身邊,感受著鏟面上冰冷的氣息,段香巖雙眼一翻,二話沒說的就暈死過去。
同來的扈從來不及開槍,挺著刺刀就撲上去,那和尚已經存了必死之心,根本不理會刺刀刺到身上,而是張開雙臂猛撲過去,將幾名護兵撲倒在地,死死按住。
剩下三人中使大刀的男子對上孫美瑤,一口刀舞的又快又疾,不給孫美瑤拔槍的機會。那使雙刀的男子步履踉蹌著想去幫忙,李縱云卻已經沖上來,以指揮刀對雙刀,接連不斷的劈砍著。
使劍的老人胡須已經被火燒去大半,臉上除了血就是燎泡,身上也滿是凝結的血塊。可是神色間沒有半點痛苦之像,人劍合一,直撲趙冠侯。趙冠侯身形略退,抬腿踢起了一蓬雪,向那老人頭上罩過去。
“你就是趙老祝吧?人說你是活神仙,果然不含糊,這么多炮居然沒炸死你。可我看你現在連站都站不穩,這個神仙,怕是也成色有限,你這個樣子,又拿什么殺我!”
趙老祝此時已將擋住眼睛的雪清理掉,他自知受傷頗重,兼眾寡不敵,只能速戰,并不搭話,一聲大喝中,劍身震蕩,如同靈蛇,張牙舞爪的撲向這個敵手。這一劍,亦是他畢生所學之凝聚,即使是江湖上成名武師,也未必能在這一擊之下全身而退。就在他期待著利劍刺破喉嚨,飽飲仇人鮮血,為無數神拳子弟復仇之時,耳旁響起了兩聲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