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亭亦是個乖覺的人,見豐祿領著趙冠侯走向長廊,自己便留在位子上沒動,趙冠侯與豐祿走了二十幾步,確定聲音不會外傳。豐祿才開口道:“冠侯,山東的情形,與直隸大不相同吧。聽人說,山東眼下是洋毛子和二毛子的世界,不知真實情景,又是如何。”
“回老制軍的話,山東現在說是洋人的世界,這多半是拳民的話。那里飄的依舊是咱大金的黃龍旗,怎么就成了洋人世界了。倒是洋人多,這個是有的。因為山東剿滅拳匪,不讓拳匪流入山東境內,民教之間的矛盾,也能盡量平息,一有燒教堂之類的事發生,立即發兵彈壓。洋人雖然野蠻,但抓不到我們的痛腳,兩下亦可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就好,至少不至于搞出兵火連結,袁容庵好福分啊。”豐祿小聲嘀咕了一句,又問道:“在老龍頭,有你們的一列車,說是拉新軍家眷回山東的?不知道車上,可還有空位子?”
“這車的運力有限,空位子倒是很緊張。但是也要分人,多了不敢說,百十個座位,卑職還能做主。唯一可慮者,就是大行李,搬不上去。”
豐祿神色一喜“這就好。我這里還有三節車皮,可以幫你掛上。速度慢一些也不要緊,只要出了津門,我派兵送你們一段,飛︾¢長︾¢風︾¢文︾¢學,www.c≈fwx.n≠et虎團亦不敢打你們這火車。你也要幫我一個忙。我老妻早喪,留下七個女兒,有幾個許了婆家,還有三個尚未適人。她們也是年輕識淺,看著練拳好玩,便跟著練起紅燈照。天天穿著紅襖紅褲,在衙門里行法,鬧的很不成體統。你幫我個忙,把她們帶到山東去,身邊沒了這些拳民蠱惑,她們自己也就該收心,不至于總想著練拳的事。這事能辦還是不能?”
以豐祿疆臣首領的地位,如果想聯系火車把女兒送走,目前倒不至于沒有辦法。可問題在于,把人送到哪,那才是真正的關鍵。
一個安置不好,很可能成為政敵攻擊他的把柄,說他未戰先怯,轉移家眷,將來不知道有多少黑鍋,等著扣在頭上。
委托趙冠侯的目的,就在于能不能妥善的安頓,確保女兒一家生活無憂,也不至于走漏風聲,讓言路上得到消息。趙冠侯也自明白,點頭道:“老制軍放心,火車上,新軍家口最多,誰也盯不住幾個人說話。等到了山東,有我家撫臺大人照拂,不會讓幾位小姐吃了虧。”
“如此,便要多謝了。老夫這唯一的牽掛一去,也就可以放下心來,任局勢糜爛如何,我也不懼。不知你們的火車幾時出發,我好讓小女做好準備。”
兩下定好了日程,豐祿也知,官場之上投桃報李,縱然自己位高權重,但是眼下情形緊張,白讓人幫忙的事,萬沒有做成之理。他主動說道:“你進京彈壓,沒有槍彈可不成,我的庫房里,存有泰西轉輪手槍一百枝,泰西米尼步槍五十枝,另有彈藥五千發。我這就撥給你,明天你帶人來提槍彈就好。”
“多謝制軍厚愛,您身邊的標營,若是配備這些……”
“我的標營,現在全都想著練拳,他們有神道護身,還用個什么洋槍!”豐祿恨恨的說了一聲“你明天只管派人來提槍彈,這些子藥留下,也頂不了什么用,落到那些人手里,也白白糟踐了。”
他原本對于飛虎團,三分信,七分疑,但有端、莊兩王的影響,尤其端王是大金未來太上皇,豐祿之于拳民只能委曲求全。可是拳民不知節制,對于這個總督頤指氣使,全無尊敬,兩下里貌合神離。如今得知其神通全為假造,豐祿更是恨到了極處,就連起碼的面子也不想講,言語里對其就沒有半點好話。
趙冠侯先說道了謝,又說道:“制軍,卑職這里,還有個不情之請,望制軍能夠成全。”
“別客氣,有什么話,只管說。”
“北洋學堂藏書室內,據說存有許多書籍。內中不少,都是當初建立學堂時,從租界買來的洋書,如果被毀掉,未免忒也可惜。是以下官想來,把這些書運回山東,將來風平浪靜之后,再運回來。津門機器制造局的工人技師,有不少人也信洋教,說起來,也很容易被算成二毛子,三毛子,我想把他們也先送回山東,不知老制軍可能恩準。”
豐祿原本以為趙冠侯與拳民一樣,想著要錢要糧,不想只是要些書籍外加技工。那些書于他并無利害干系,也不能產生什么經濟效益,豐祿從不在意。至于技工,機器制造局現在已經停產,那些技工根本沒有意義,他大手一揮“拿去拿去,反正那些拳民也要把學堂燒了,你拿走就拿走,不必請示。至于技工,他們安家度日,使費不少,如果你愿意貼補一筆款,他們自是愿意走,就是你要吃虧。”
總督衙門前院,正演著大戲文昭關,張德成高居首席,身后四名紅巾子弟抱旗捧刀,在后值宿,威儀比之總督,半點無差。在他上首的,是個身形瘦削,但極為精悍的中年人,正是津門飛虎團的重要首領之一,坎字團大師兄曹福田,下首的則是姜不倒。
姜不倒看戲看的入神,時不時還與張德成談幾句,而張德成則神態悠閑,隨口敷衍著,精神顯然不在戲上。
丁劍鳴這當口,從后面走過來,在張德成耳邊嘀咕一句,張德成說了一聲“我這個肚子啊……估計今天那席面不干凈,明個得去跟他們理論理論。”起身離席,隨著丁劍鳴,一路來到一處僻靜之地,兩人站住身子。
丁劍鳴道:“師叔,我掃聽了,趙冠侯就在后面花園和豐制臺吃酒,陪席的是二毛子程功亭。”
“果然是他們,我就說豐制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來款待我看戲。擺了戲臺,自己又不露頭,跟我玩這手呢。當官的心眼多,咱們莊稼人,算計不過他們。”
丁劍鳴一按劍柄“師叔,那狗官孤身一人,未帶弁員,不如趁此機會……”
“趁此機會能怎么樣呢?你現在到后花園去殺他,那不是擺明了不給豐制軍和程鬼子面子?畢竟津門地面,現在他們還是官,咱就是老百姓。真把他們得罪苦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所以這事,先放一放,你和他的過節,我知道。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換哪個老爺們,也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可是現在不是時候,等打跑了洋人,滅了那幫洋毛子二毛子,再收拾他也不晚。再說,他今天幫二毛子,殺了咱的人,端王爺也不會饒了他。不用你動手,他一進京城,說不定腦袋就掉了。”
張德成拍拍丁劍鳴的肩膀“殺程功亭,奪武衛前軍的權,是董五星的意思。現在京城里,都是武衛后軍的人馬,姓趙的壞了董爺的事,帶著兵進京,董五星能饒了他?在京城動手,比你當著制軍老爺的面動手強的多,總歸,他是別想活著回山東的,你就放心就好。還有,鳳芝也肯定是你的,跑不了。”
丁劍鳴現在對姜鳳芝到底是舊情難忘,還是單純的不希望自己曾經的戀人不歸屬他人,連自己也說不明白。但不管怎么說,當初兩人只差一步,就成夫妻,自然不甘心將她拱手讓出,聽了張德成這話,心里稍微好過了點,但還是說道:
“師叔,我也不是為了私仇,就要誤咱的大事。這小子坐著列車來,那車是回山東的。聽說津門地面已經有風聲,他這車,是近期津門最后一趟去山東的車,有想走的,就要問他買車票。他若是把這地面上的有錢人二毛子都弄走……”
“那也沒什么不好。”張德成一笑“豐制軍請他,估計就是要把自己家眷送走,怕一旦打起來,家眷受損失。這是一件好事,有這幫人在,對咱沒什么幫助,反倒是要礙手礙腳,總是在意著壇壇罐罐。咱兵器不如人,如果再想著保全產業房子,那仗還怎么打贏?這幫人一走,咱們就可以用火攻,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反倒是放開了手腳,所以把他們弄走,這事挺好。豐制臺的閨女,咱也攔不住,也不好攔,只是回頭跟弟兄們說一句,她們走可以,但是只能帶走隨身的衣服,金銀首飾,貴重值錢的物件不能帶。這些東西,是咱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得拿回來,不能讓她們帶到山東。”
丁劍鳴頓時明白,這些日子拳民雖然也吃一些大戶,但是大戶人家有備盜經驗,重要的財寶往往藏的隱秘,外人難以搜查出來。逃難之時,這些秘藏多半是藏不住的,正好引出來,盡數抄掠。
他受趙老祝影響很深,對于這種打搶的事,很有些抵觸,但是張德成是本地首領,自己只是客將,又是小輩,只能聽從。再者,現在團民的士氣,也是靠金銀財寶維持著,不讓他們有收入,隊伍可能也要散。
“師叔,那我聽您的。”
“這就對了,豐祿沒看的起咱們,咱們也跟他裝裝糊涂。他這些年做總督,不知道貪墨了多少百姓的錢財,這回咱給他來個一網打盡,到時候咱看看誰哭誰笑!”
豐祿身邊,一樣有飛虎團的耳目,酒席一散,飛虎團這里就得到了消息。丁劍鳴帶了幾名部下,悄悄來到后門以外,若是趙冠侯依舊單身上路,他寧可拼著違令,也要冒險一刺。
可是趙冠侯離開總督衙門不久,迎面便有一支隊伍打著大紅燈籠過來,人數超過百人,只一看那大紅燈籠,就知道是紅燈照的人。為首者一身勁裝,手里提著刀,不是姜鳳芝又是誰。
見兩人拉著手,有說有笑的親近模樣,丁劍鳴的牙齒一陣發酸,但是也知,無論如何也是刺不成功,只好吐了口唾沫,小聲道:“咱們走著瞧,等殺光了洋毛子,再跟你算帳!”揮揮手,帶著自己的部下,轉回總督衙門里。
姜鳳芝是不放心趙冠侯,特意帶了一隊紅燈照姐妹前來迎接,那些女人原本不敢走夜路。可是自從練了拳,出入都有大批姐妹同行,膽子也就大了起來,不但不以夜游為苦,反倒是有意的在晚上成群結隊,點燈出行,就是為了威風。
看到自己家首領和這個大官拉著手的樣子,有些女子就拿姜鳳芝逗著趣,兩下說說笑笑,尊卑高下之分并不明顯,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飛虎團、紅燈照能如此迅速的發展壯大,擴充力量。
大隊人馬又行不遠,只見燈球火把,如同火龍一般,一支人馬已經在路上列好陣勢。為首兩人用馬燈遠遠一照,隨后就大喊道:“老四!”
原來是曹仲昆與李秀山的人馬,得了霍虬傳信之后,李秀山集合了自己的一個營,來這里給趙冠侯打著接應。他們知道規矩,不敢到總督衙門附近,只好在路上接,有了這一營槍手,便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路上,不少新軍的士兵忍不住看那些紅衣紅褲的年輕姑娘,那些大姑娘倒也不怕人,反倒是看著這些士兵背槍的樣子,覺得很是威武,與自己以往所見的兵隊大為不同。與他們看著說著笑著,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禮法,就沒人再去管。
等到了趙冠侯的家里,三兄弟到了里屋落座之后,曹仲昆就道:“老四,我看這意思,咱不少弟兄是看上這幫女人了。你跟鳳芝說說,有那沒許人家的,跟咱的人配成夫妻怎么樣?有了這層關系,她們還能上火車。”
趙冠侯搖搖頭“難!現在她們正在興頭上,都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你現在讓她們想著跑,沒幾個人愿意的。我會去說一說,能成事的,估計沒幾個。三哥,明天帶上咱的人,先去直隸總督衙門搬運槍彈,再去北洋學堂搬寶貝,從機器制造局那拿人名單,請技師。這次京城不白來,單是搬這一次家,就夠本了。明天忙完這個,我要去見見侯興、馬大鼻子他們,畢竟是老弟兄,也得照顧著點,這是一場奇禍,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
次日天明,李秀山這一營,在趙冠侯帶領下,先到了直隸總督衙門,豐祿的手續早已經辦好。那名叫高升的材官得了趙冠侯的禮,辦事就更利索,帶著他們以飛快的速度打開了軍械庫的大門,隨后用手一指,極大方的說道:
“哥幾個,看著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反正府庫的帳早就亂套了,沒人說的清還剩多少東西,送給你們,怎么也比便宜拳匪強。大伙隨便拿,拿完這些,我帶你們去西沽,那的軍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