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鋒未至,人心已亂,縣衙門外,催駕的大臣跪倒了一片。催促著慈駕早點動身,免得被洋兵追及,則塌天大禍即在眼前。即使是承濂兄弟,此時也顧不上感懷自傷,也要緊著遞本,請老佛爺速速起駕西行。這也不難想象,畢竟圣駕不動,他們也沒有理由行三十六計,盡早催駕利君利國更能利己,誰會拒絕?
縣衙門后堂里,韓榮、王文召、剛烈、趙舒以及新近趕來保駕的禮親王世鐸幾人皆在,每人臉上都是愁云密布,對于如何對抗即將追至的洋兵,都拿不出好辦法。
慈喜剛剛有了點好心情,被這個噩耗給徹底摧毀,現在她每天已經離不開煙泡,沒有煙泡支撐,她就沒精神辦公,更抵御不了病痛。此時她剛剛抽完煙,正在有精神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就格外有力。
“馬玉侖和岑春宣,兩路人馬連守關都守不住,他們到底干點什么行?洋毛子到底有多少兵?為什么就擋不住人?”
剛烈道:“老佛爺,我軍新敗,士氣低落,兼之糧餉兩絀,糧臺不濟,對陣的,又是鐵勒人軍隊里的近衛軍和哥薩克。這兩支部隊,在洋兵里都是第一等的精兵,咱們擋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鐵勒兵?章少荃不是坐著鐵勒兵船去津門么?怎么鐵勒人還會追來?”
韓榮道:“老佛爺,鐵勒人素無信義,狼子野心,于各國之內,實為第一等的大敵。對他們不能有絲毫的善念,既然追來,必要交戰。但是,您在此太過危險,還是該起駕前往宣化,經張北奔太原,再命山西巡撫毓賢發兵勤王。”
“山西聽說是解來一批軍械,官兵也來了兩個營,已經歸趙冠侯統帶了。我也知道,這懷來縣不能守,可是,咱們現在起駕,路上可能就會被洋人追上,這可怎么是好?那些洋兵都是馬隊,速度比咱們快,我們的車杖,可跑不過他們的馬。”
大臣們不能說出讓太后和皇帝騎馬這樣的話,慈喜的擔心也有道理,懷來縣好歹有城墻,如果從這一走,曠野之上遇到洋人鐵騎,那多半是個有死無活的局面。
韓榮已經得知,女兒和愛寵若非趙冠侯搭救,已然蒙羞于鐵勒兵,對這些人恨之入骨,此時切齒道:“老佛爺,奴才愿意帶兵留下殿后,與洋人見個高下。哪怕是戰死沙場,也絕對不會退后半步。只要奴才在,洋人就不會犯您的御駕。”
慈喜點點頭“你確實是忠心,可是,你的身子骨不比當初了。若是年輕二十年,這一戰我便交給你打,現在我不能點你的將。懷來無糧,所有糧草都靠外界供應,一旦洋人圍城,這就是個死地。我看,咱們只能先往北走,等到洋人追來的時候,哪追上哪算,與洋人決一死戰。若是能走固然是祖宗庇佑,若是走不脫,那也是命數使然,我這個老婆子,就把性命托付給了你們這干大臣,和外面的那些將士!”
幾名軍機聞聽,同時跪倒,不住磕頭。韓榮道:“老佛爺放心,臣等,愿隨兩宮共榮辱!”
等到軍機散班,天佑帝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潤“親爸爸,您老年事已高,不能讓您冒險。洋人若來,您要緊著走,留下督戰的事,兒子可以辦。縱然是死,我也不能讓您出危險。”
慈喜笑著搖搖頭“傻孩子,你不懂。現在這個局勢,必須要借助人心,我若是不這么說,下面的兵將心里沒底,這戰沒打,咱們就輸了三成。我只說要與他們共生死,這些個兵就會替咱賣命。可是說是說,做是做,真到打的時候,我們換上衣服先走,也不會有人知道。下面的大臣,也不會讓我們陷入險地。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求著我們離開,咱們只要順水推舟就好,記得,當了皇帝,跟大臣說話,不能全說假話,也不能全說實話,得學會審時度勢。”
她又看看窗外“這一次,就看趙冠侯的本事了。韓榮有舍命之心,可惜沒有那個才干,他指揮部隊不行。這些右軍是趙冠侯的兵,就看他能不能擋住人。”
“親爸爸,兒子聽說,趙冠侯最近殺人殺的很兇。后軍、神機營、虎神營的兵,被他全部肅清,外來的幾營勤王兵,也被他當夫子用,似乎太跋扈了一些。”
“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可是他殺的很對,董五星的兵本來就是強盜兵,現在他又陣亡了,手下將領親信被殺了大半,沒人約束的住這群強盜。留在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就要出大事,我要殺他們,又沒有個服眾的理由。趙冠侯動手,比我動手合適,我倒不怪他。再說現在對他只能籠絡,不能申斥,否則他心里一生怨恨,咱們娘兩個立刻就有危險。咱的四周,都是他的兵,行事做事,都要小心謹慎,要學會演戲。好在有毓卿在,明君賢臣的戲可以演,我也可以看著他。到底是保國的趙云,還是篡權的曹操,一看就知,等先知道他是紅臉白臉,再慢漫的擺布他。”
“兒子聽說,董五星死的有點蹊蹺,當時城門那里,沒人發現過有洋兵,怎么就突然中槍了。”
慈喜冷笑一聲“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蹊蹺的事最多。總歸他已經死了,跟個死人,就不值當的走那么大的腦子。他若是不死,我現在要用他,他既然死了,一些責任也好推到他身上,我們身上的擔子就輕一些。所以,他死的挺好的。你別想他了,還是想想咱自己,該怎么過眼前這一關。”
韓榮出了衙門,直接來找趙冠侯,與過去不同,往日兩人雖然算是心腹,但也是上下級關系。自從知道福子被救的始末,韓榮對趙冠侯的態度變的格外親近,儼然當成了身邊第一親信。見面之后,開門見山
“冠侯,我也不瞞你,這次兩宮起駕,你的擔子是最重。在咱們后面追擊的是哥薩克和近衛軍,人馬有好幾千人。我萬沒想到,馬玉侖和岑三如此不中用,居然擋不了兩天,就被洋人打破了城,只剩一些殘兵敗將退回來,弄的我們措手不及。這一仗你來打,可有把握么?需要什么只管開口,只要我有的,都撥給你。”
為了感激趙冠侯,韓榮已經將自己所掌握的左輪槍與米尼槍,全部給了趙冠侯。按他說法,就是這些人帶著好槍也沒用,只會跑的兵,不配用好家伙,還不如給趙冠侯的兵有用一些。除此以外,糧餉器械上,他也盡量關照,山西解來的那一批軍械,也是可著右軍先挑,剩下的才發給其他人。
趙冠侯一笑“中堂,卑職也不跟您客氣,依照速度算,咱們走,洋人追,一準是在半路追上。指望順利到宣化,那是辦不到的事。宣化那邊的兵,就算來勤王,也不頂什么用。這一仗就得靠右軍賣命了,為國捐軀沒什么話說,但是這犒賞……”
“我明白,你放心吧,一會我就去遞牌子,包準有賞金下來。”
其實這段日子趙冠侯這些人馬已經大發了橫財。八營兵里,王德賢那一營駐守保定護衛財寶不在,其他七營兵靠著殺亂軍,外加殺死董五星劫奪其私藏,所得極豐。
但是這種機會屬于過這村沒這店,利用一起機會斂財,也是為了將來的武衛右軍攢家底,因此趙冠侯的態度是多多益善,有錢就拿。城里的士紳已經得了消息,開始四散奔逃,鄉下的百姓也從官府口里得知,鐵勒兵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妖魔,兵鋒一至,寸草難留,因此也開始了急促的轉移。趙冠侯一邊準備著起駕,一邊命人封堵水井,堅壁清野。
姜鳳芝走到他身邊道:“鐵勒兵我們交過手,很厲害,答應我,不許冒險。我還……還沒有……總之,不許你玩命。”
趙冠侯牽著她的手道:“師姐,我說要冒風險,指的就是這個。沒有洋人追來,我的功勞大,也大不到哪去。疾風識勁草,國難顯忠良,越是危險,才越能顯示出我的本事。馬玉侖的資歷比我老的多,又是宿將,這回怎么樣?還不是革職待參,他的殘兵都要我來指揮。至于岑三,現在都不敢見我,不就是有著戰事。不冒點風險,哪能有這些。我自己很小心的,就像你說的,我們兩個還沒有……我怎么舍得死。”
姜鳳芝的臉漲的通紅,用手擋著他的嘴“胡說什么。你要是想,今天我就給了你也沒關系。可是我不許你拿性命開玩笑,或許洋人不會追來呢。兩宮沒吃沒喝,洋人也是沒吃沒喝,說不定追到懷來就沒了力氣,自己就回去了。”
趙冠侯搖搖頭,他可不認為鐵勒人會如此愛惜士兵,再說那些部隊的吃苦能力,也不是金兵可比。糧食和水的缺乏,對于金兵可能會導致崩潰,對于這些鐵勒精銳來說,只能算是一點障礙,真正想要退兵,還是得靠一刀一槍的打。
居庸關的龍旗,已經被黑鷹旗所代替。關上關下,到處是金兵的死尸。所有俘虜包括投降者,并沒有得到優待,他們中的官長先被處死,士兵被強行征用充當苦力,幫鐵勒兵帶路、運糧。繁重的勞動以及酷刑,每天都會有人倒下。乃至于鐵勒人只要想,就會殺人。習慣了戰場上投降逃命的金兵,此時才知道,自己遇到的敵人,跟以往的不一樣,過去的保命辦法不靈了。
得知安德烈出兵的消息后,各國一片嘩然,對于各國來說,實際并不希望殺掉慈喜和天佑。他們還想要保持金國的統治,以便于自己控制這個國家。如果鐵勒擅自行動,將兩宮挾持索取單獨的優惠條件,另外幾國,自然不會坐視。
小國姑且不論,如阿爾比昂等大國,在這個問題上態度也很強硬,再三要求將前線部隊撤回。鐵勒指揮官李尼維奇也不能犯眾怒,只好裝模做樣的派出了幾名傳令兵,但實際上已經告訴他們通知安德烈,不需要理會后方,全速推進。
但是在送出一批補給后,也告訴他,這是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在各國進行事實干預以前捉住太后,他將得到一枚勛章。反之,等待他的,就是轉入預備役或是軍事法庭。
安德烈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看著另一邊的麥列霍夫道:“真見鬼!為什么我們一路上,看不見一個人,也得不到補給?我知道,你們哥薩克用鼻子就能聞出哪有存糧,哪有水。快點聞一聞,幫我們找到吃的,我可真是受夠了。”
與養尊處優的近衛軍不同,哥薩克騎兵依舊保持著游牧時代的特征,對于惡劣環境,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受力。他們的干糧袋里,放著加過鹽的豬油、酸奶酪、奶油面包外加一些肉干,皮囊里裝著水以及烈酒。
大篷車里,堆放著更多的給養,靠著這些東西,他們可以在無人區生活一個月。根本就沒在意過區區幾百里的路途,如果不是為了照顧近衛軍的腳程,哥薩克騎兵早就已經到了懷來,呼嘯著去砍掉大金皇帝的頭了。
麥列霍夫那一雙扁桃仁似的眼睛看著安德烈“安德烈安德烈耶夫維奇老爺,您可以看看,路上有很多的水井。把里面的死人撈出去,水就可以喝。至于吃的,我們這里有肉干,如果您想要的話……”
“得了……別提您那肉干了,吃了它們之后,我的牙醫就又有的忙。這么走實在太慢了,都是這些炮車還有步兵耽誤了行動。”
隨同兩個團行動的,包括了一個騎乘步兵營,外加兩支部隊各自都有團屬炮兵連,加上調來的一個哥薩克炮連,三個炮連十八門火炮,也嚴重影響著部隊的行進。
但是麥列霍夫卻固執的搖著頭“我們不能放棄炮兵和步兵。單純的騎兵,兵種太單一,如果遇到訓練有素的步兵部隊,騎兵將會非常不利。”
“得了吧,你這頭老叫驢,我感覺叫上你是個錯誤!”安德烈冷哼一聲“你和你的兒子一樣,只會說,不會做。你們唯一的能耐,是在金國女人的肚皮上逞威風。那些金兵你也看到了,只會亂放槍,當我們舉起刀沖上去時,很快他們就會投降,對上這樣的部隊,只需要騎兵的突擊。如果你膽怯的話,那就好好的和您的隊伍在一起,等著我勝利的消息。我將帶領近衛騎兵團沖上去,抓住他們的太后和皇帝,我已經受夠了,不想再等!”
他一聲令下,近衛騎兵很快完成了集合,在十幾名向導帶領下,向懷來全速前進,步兵、炮兵等重裝備,則被扔下,命令在后跟隨。
在這支騎兵隊出發半個小時后,在身后傳來鐵蹄踏地之聲,聲如巨雷。回頭望去,一道黑色的洪流席卷而來,很快就越過了這些皇家精銳,把蹄鐵蕩起的塵沙,甩在了這些近衛軍臉上。風中傳來那些騎士雄壯有力的歌聲.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
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著年輕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