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子這種地方,總歸不是女眷來的,只是為著沒人認識陳冷荷,蘇寒芝不得不來,同來的自然就是鳳喜。眼下既然已經確認了身份,蘇寒芝就沒心思敷衍這些聞人,為陳冷荷解開繩子,又要了紅傷藥,為陳冷荷包扎了傷口,隨即就帶她到品香樓的洗澡間里洗澡。
品香樓外,現在已經站滿了趙冠侯所帶的護兵,沈保升面沉如水一言不發,目光冷的讓人發寒。他打了電話,時間不長,傅明樓已經趕了過來,帶的不是巡捕,而是幾個漕幫的小老大。
老四心知這回自己算是惹了大禍,陪著笑臉給趙冠侯點煙倒茶,趙冠侯不陰不陽,一口一個阿嫂叫著,仿佛對發生的事沒放在心上。但是他方才說的話又著實硬扎,讓老四知道,這一關難過的很,只好向阿九打眼色。
阿九站在趙冠侯身后不敢說話,只朝老四搖搖頭,又朝洗澡間使個眼色。老四心內明白,立即打發人,去買了幾套頂好的洋裝,又買了些點心回來。等到陳冷荷一出來,就走上去賠笑臉
“真漂亮,第一眼看到儂,吾就覺得,這簡直是仙女下凡,現在一看,仙女哪里能跟儂比餓不餓,吾曉得儂是讀洋書的,怕儂吃不慣中菜,特意叫人從德大買了炸豬排、葡國雞,嘗嘗合不合口味要是勿喜歡,阿姐給儂去買生煎、小餛飩……”
“我不餓!”陳冷荷瞪了她一眼,將頭又側到一邊。
品香老四掄起巴掌,在自己臉上狠狠抽了兩記
“這個事體,全怪阿姐有眼無珠伐,儂不要記恨。吾是個鄉下人,沒有念過書,做事糊涂,太太是個讀洋書的,勿好和個粗人斤斤計較是伐。再說吾也不曉得,怎么會是儂嫂子代替拜堂,搞出了這么一出烏龍。好在……好在儂沒有吃虧,大家總有的談對伐。其實啊,當時還有一幫癟三在跟著儂,是醉紅樓老五那些人。那幫人的手段,儂問保升。如果儂這么個大美人,落到那些癟三手里,下場可就難說了。這幫畜生,抓去的女人不管是誰,一律先輪間后灌啞藥,保證家屬找不到人,搞不好還要賣到金山去,落到那些人手里就慘了。為了救下儂,吾的人還受了點傷。”
她這一番丑表功,著實不太高明,趙冠侯哼了一聲“要這么說,我倒是該謝謝小阿嫂了,看來,今天我得給小嫂子倒茶了。”
“勿……勿是這個意思伐,吾曉得這事情做的丑了,只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儂是大人物,勿要跟小把戲一般見識,保升,倒是說句話啊。吾這樣做,還不是為給儂撐場子,品香樓上下幾十號人,現在沒有錢賺,總不好去喝西北風伐”
沈保升見趙冠侯不肯說話,就知道現在這事,為敵為友,都在自己一念之間。漕幫里,一群大字輩的后生仔,對龍頭位置虎視眈眈。外面還有個范高頭,也想搶自己的地盤。
尤其這次股災以后,自己勢力大不如前。范高頭又是硬吃硬拿的混人,火并的力量在自己之上。只有和趙冠侯聯手,才能鎮住他們,否則,下場怕是很不妙。
現在趙冠侯有租界及官府兩方面關系,松江漕幫于他,只是可有可無。果今天死保阿四,倒是可以保下人,但是兩下的關系就這么斷了,之前的鋪陳關系就白費了力氣。
他閉上眼睛,一語不發,傅明樓開口道:
“我來之前,去拜會了師祖。他老人家有話,說自己已經不問江湖中事,幫里的事,不大管。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吃花界這碗飯的,擄人為昌,總是不作興。師祖有句話讓我帶給師父,他老人家與小爺叔的師父是同參,師父與小爺叔就是兄弟。劉皇爺有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讓師父三思后行。”
沈保升回頭看了這個弟子一眼,一向倚為臂膀的弟子,居然不向自己請示,擅自去拜了師祖看來,他的翅膀,也硬了。他的心腸一轉,越發堅定了信念,今天只能丟卒保車。再者,也是阿四自己先虧了理,讓別人沒法替她開口討情。
“老四,你跟了我好幾年,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沈某也是個念舊的人,不會翻臉無情。若是小事情,我就替你扛下來,大事情,也可以為你遮擋。但是,這件事,你做的實在大錯特錯,你讓我怎么為你說話道上的規矩,你自己曉得,光棍犯法,自綁自殺。你也是個女光棍,做的漂亮點,別讓小師弟看笑話。”
品香老四嚇的花容失色,一下子跪在地上,向著沈保升連連磕頭“饒命……吾不要死……請儂高抬貴手,留吾一條生路。吾回鄉下,回鄉下可以伐”
“糊涂。”沈保升搖搖頭,點燃了一支香煙“老四,你跟了我這么久,怎么反倒越混越回去了。犯了錯要認,挨了打要挺,這是規矩。你個做大阿姐的這個樣子,今后還怎么出來帶小弟硬氣一點,不就是三刀六洞么,痛快些,我給你個風光大葬,包你有面子。”
品香老四見這里不成,又轉頭爬到趙冠侯面前,扯住他的褲腳“小師弟,儂說一句話,討個人情伐。要沒有吾救人,儂的小星,現在已經被人搞了。再說,儂做事要講道理,吾怎么認識,這個是儂的女人無心之過,過而不罰,吾明天在杏花樓,擺三十六桌酒席,當面給陳小姐磕頭認錯,求求儂高抬貴手……救人一命!老九,儂也說話啊。”
她的臉已經哭花了,眼淚把妝沖的狼狽不堪,顏色大失。陳冷荷看著,心里略微舒坦了一點,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前,恨恨道:“看你還敢不敢敲詐,看你還敢不敢要我賠你兩萬五。”
青蓮老九膽子很小,加上和趙冠侯并沒有身體的關系,只當自己是丫頭,這場合哪里能說話,半晌之后才嘀咕道:“老爺……你行行好……”
“小阿嫂,你這可是糊涂了。”趙冠侯面上帶笑,絲毫不為所動“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個外人可不好開口。老師兄要說你做的對,我抬腿就走,保證一個字不說。你求我,是沒有用的,又不是我要怎么樣,松江這里的規矩,難道是客人來執行家法兩萬五……小阿嫂,我給她的聘禮是十萬塊,你要是缺錢,給我打電話啊,我保證讓人給你送來。為了兩萬五,就要拿兄弟的面子鋪馬路,我這張臉,就值兩萬五”
沈保升這時喝道:“明樓,看你師娘這個樣子,成什么體統,拉下去,給她好好洗一洗!”
一聽到這話,品香老四就像被鞭子抽了一樣,猛的跳起來要跑,但隨即又緊緊抓住趙冠侯的胳膊“小師弟……大帥,行行好,跟沈爺說句話,吾勿要洗臉!勿要!”
陳冷荷看著有趣,這個惡女人,還對自己冷言冷語的,一轉頭,又成了這樣子,簡直活該。她好奇的問阿九“她為什么那么怕洗臉啊”
“陳小姐,你不曉得,沈爺說的洗臉,不是用水,是用鏹水。被洗一下,人不人鬼不鬼,跟死了也差不多。”
“啊鏹水”陳冷荷大吃一驚,見幾個大漢,已經將品香老四的手腳抓住,向房間里拖。品香老四,叫的撕心裂肺,讓人聽了之后,只覺得脊背發麻。則發出絕望的尖叫。本來覺得她可恨,此時又覺得其可憐,一想到她那還算不錯的模樣,被潑了鏹水之后變的人不人鬼不鬼,她心里又軟了下來。
曾經她在絕望時曾經想過,如果真的事不可免,自己也不會尋死。只會假意順從,等到對自己放松警惕之后,自己就會把他們一個一個全殺了。最后和他們同歸于盡,魚死網破。甚至幻想過,用什么方法虐殺品香老四這個女白相,才能出自己的氣。
可等到現在,惡人真的要受到懲罰時,她反倒不忍心,咳嗽了一聲,張張口,又發不出聲音。趙冠侯回頭看她一眼“陳小姐,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陳冷荷并非個內向的女子,可是趙冠侯身份特殊,與他對視,總覺得有些別扭,將頭側過去,不敢看他
“這個女人如果被潑了鏹水,那她下半輩子就完了。你能不能高抬貴手,饒她一次”
“哦,這事啊……你是苦主,如果你想要寬恕她,那自然可以。老師兄,陳小姐都發話了,還請住手。”
沈保升本也舍不得品香老四,無非咬牙強撐,這時有了落場勢,連忙喊道:“停手,把那賤人押回來,讓她跟陳小姐說話。”
品香老四已經被嚇的魂飛魄散,一回來,就抱住了陳冷荷的腿“陳小姐,儂行行好,同大帥討個人情,吾下半輩子,幫儂當牛做馬,報答大小姐的恩情。”
鳳喜從臥室里走出來,拍拍陳冷荷的肩“太太叫你,隨我進去。”
臥室的門隨后關上,客廳里則陷入一片寂靜,沈保升的目光依舊陰冷,手上不停的揉著核桃。傅明樓則抽了一把匕首出來,在手里把玩,顯然隨時準備把這匕首,捅到品香老四身上。
品香老四雖然沒有被潑鏹水,但是也癱軟在了地上,大聲的哭起來。她既號及時雨宋江,乃是松江地面上極有名氣的白相人嫂嫂。平日里很是潑辣,但是今天這個場合,頃刻就是性命之憂,她卻怎么也硬氣不起來。
到了此時,她也能理解那些被擄來女人的心境,一如自己現在,命運全懸人手,生死存亡,自己全不能做主。自己的遭遇,卻也可以算是報應了。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臥室的門打開,鳳喜陪著陳冷荷出來。后者的臉微微有點紅,鼓了鼓氣,開口道:“趙……趙大人,我可以不可以……向你討個人情。”
“陳小姐別客氣,有什么話只管說。”
“人說不知者不為怪,四小姐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鬧了這場誤會。她嚇了我一下,我也嚇了她一遭,相信受到這一番驚嚇之后,她自己也該懂得反省。如果再這么做下去,總會有老天收她。今天這事,看我面上,放她一條路走,不要潑鏹水,也不要趕她離開松江。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可以不可以”
品香老四萬沒想到,陳冷荷居然如此大度,自己險些害其失申,其反倒要替自己討情,心中大為感動。一下子跪在陳冷荷面前,不停的磕頭道:“陳小姐大恩大德,阿四沒齒難忘,今后儂叫吾怎么樣,吾就怎么樣。”
“四姑娘也不要客氣,今后希望你的人,少做一些那勾當就好了。至于大華欠你的兩萬,我會想辦法……”
沈保升道:“什么兩萬阿四,你背著我放債出去我只記得大華欠了我五千塊,什么時候變成了兩萬”
“利……利息……”
趙冠侯微笑道:“老師兄,現在追究這個沒意思了,既然陳小姐這個苦主愿意不追究,我也沒必要非做這個惡人。但是,我今天要說一句,會樂里是找樂子的地方,若是女人心甘情愿到這里來賣,那沒什么可說。如果搞這種把戲,傷陰功。走的夜路多,總會遇到鬼,到時候未必總有這么好的運氣。租界里總發生這種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想,各國領事也不會喜歡,如果有人把它捅到報館,這會樂里怕也就走到了頭。”
沈保升點頭道:“我曉得,明樓,從明天開始你帶你的人,把這里掃上幾掃,把醉紅樓給我鏟了!至于大華老板欠的債,一筆勾銷,保證沒人找他們父子的麻煩。”
事情得到解決,這里便沒必要再待,蘇寒芝由鳳喜陪著從臥室出來,趙冠侯則搭住她另一只手。
看三人親密的樣子,陳冷荷頓覺孤單。
夏日的晚風,吹到身上,讓人感到十分清爽。可是形只影單的她,看前面三人親近樣子,她卻覺得自己身上陣陣發寒。肚里無食,身上無錢,松江到底還有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再看看身后品香樓那大紅燈籠,遠處的點點紅光,鶯聲燕語,也有些理解,為什么那些太太小姐甘愿下賤,到這種地方來做皮肉生計。離開這里,她們又有哪里可去
就在她彷徨著,不知該當往何處去的時候,前面的蘇寒芝,忽然回頭招呼著“妹妹快走,別站在這里。衛兵,保護陳小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