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四點多鐘,兩人離開元辰殿,向廟外走。可剛走出去沒幾步,,已經有十幾個身穿制服的華界巡捕迎了上來。松江已經推行警查制度,衙役全部換為巡捕,與北地一樣,一律是穿黑色制服,蓋帽,手中提著木棒,腰中則佩有泰西指揮刀。為首一人打量兩人幾眼,隨后以木棒一指陳冷荷道:“你,站住!”
趙冠侯把身子一橫,擋在陳冷荷前面“有什么事么”
那名巡捕看了看趙冠侯,對于這種穿戴豪奢的主,他心里還是有些恐懼的,但是上命難違,卻沒有什么退路。只好強撐著,將臉一板“我們接到消息,這女人是葛明黨,要帶她回衙門去,接受調查。請和我們走一趟。”
“那她要是不去呢”趙冠侯冷哼道:“我和我的太太,要到豫園吃飯,沒時間去衙門,更沒功夫搭理你。馬上躲開,不要擋路。現在松江世道不好,想找一份每月六元不欠餉的差事不容易,不要多事,砸了自己的飯碗!”
他的一口北方口音,讓這名巡捕又有些疑惑,打量他,打量的更仔細一些。“你……你是洋行的還是領事館總之不管你是買辦,還是通譯,這事你都別摻和。這里是華界,一切得按我們的規矩辦,葛明黨是大事,連你們洋人領事都要配合大金朝廷。這個女人是你太太不管是誰,也得先跟我們回衙門,有什么話,到衙門里可以說清楚。”
“對不起,不去。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趕時間。請你們馬上讓開,不要擋住路,至于葛明黨之類的指責,你還沒資格跟我說,讓你們的上官,到我的公館來遞名刺,我會跟他談。”
那名巡捕以木棒一指“聽著,有人出首,說你身邊那個女人,是葛明黨的同伙。在松江市面,公然傳播反書,必須跟我們回衙門對峙,如果你繼續阻撓,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反書這個罪名,在大金法律上屬于灰色地帶,重新修訂的大金法律里,對于反書缺乏明確認知,以至于什么書能賣,什么書不能賣,都是一種隨意解釋的狀態。
像松江這種大碼頭,洋人多,洋書多,各種刊物都有,那就更不用說。像是豫園里開過國會,乃至有人敢直呼天佑帝為小丑。在松江,這都不算什么大罪過,何況是涉嫌攜帶反書。城隍廟里有人賣警世鐘都不為怪,以這個理由來抓人,就更為牽強。
趙冠侯并不敢保證,陳冷荷沒帶過反書。畢竟她一個留學阿爾比昂的女學生,接受了一些葛明黨的思想,甚至較為支持葛明黨,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自己堂堂山東巡撫,家里的女人看點反書,也叫事
他冷笑道:“反書我不知道什么是反書,警世鐘,猛回頭算不算這些書我也都看過,又能怎么樣呢。”
“你是說,你自己承認看過那些東西太好了,這下你們兩個都罪證確鑿,誰也別想逃,來人,把他們捆起來,帶回衙門再說。”
城隍廟這里,有不少來燒香求保佑的,還有那些出售自己的難民,又有著賣小吃賺錢的小販。一見到這里發生沖突,就有人圍了過來。幾名巡捕抽出警繩,向趙冠侯圍過來。有人小聲議論著,官府什么時候有這么大膽子,連這種體面人也敢捉。
趙冠侯的臉沉了下去“你真的要動武我最后給你一個機會,我不管是誰讓你來的,目的又是什么,都不追究。帶著你的人,趕緊離開,我可以當什么都沒發生過。否則一切后果,你都要自行承擔!”
“承擔你個鬼!十三碼頭來的外鄉佬,也敢在我們松江這里囂張!信不信老子直接把你鎖在牢房里,先關上十天半個月,就算你有洋行的背景,也保不出人。我只要跟監獄關照一句查無此人,沒人救的了你。”
那為首的巡捕,也被趙冠侯的態度激怒了,用警棍挑釁似的戳向他的前胸。卻不想趙冠侯已經一把抓住棍頭,一折一拗之間,警棍竟已經到了趙冠侯手中。這名巡捕大驚,還不等他摸向腰里的指揮刀,趙冠侯的警棍已經在空中劃起半個圓弧,帶著沉重的風聲落下。
一聲慘叫中,這名帶頭的巡捕已經倒在地上,雙手捂著頭,鮮血從指縫里流出來。其他巡捕則后退幾步,都抽出了腰里的指揮刀,明晃晃的刀鋒,指向他們兩人。從茶店里,一個人沖出來,指著趙冠侯大喊道:“大膽亂黨,拒捕傷人,趕緊動手把他們抓起來。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殺!”
一身大喝,這十幾名巡捕同聲大吼,刀一起向前遞了遞,居然也有模有樣。趙冠侯啞然失笑“這種刀陣還是我教他們的東西,沒想到,居然要用在我身上。刀陣確實很厲害,但前提是,沒有遇到槍!”
他話音剛落,手中警棍飛出,再一抬手間,兩只左輪槍已經出現在手里,指向一干圍上來的巡捕“退后!誰想上來,就得吃槍子。”
“葛明黨,這人是葛明黨!他有槍!”人群里,不知是誰喊出了這么一聲,隨后看熱鬧的人,先自陷入混亂之中。松江這里打架的時候不少,但是光天化日公開拔槍大,除了葛明黨,就是洋人。在人們的認知里,葛明黨總是和炸蛋,刺殺聯系在一起的。萬一這兩個人身上帶著炸蛋,不是要牽連自己跟著陪葬
盲目的逃竄,造成的傷害實際比丟一顆炸蛋出來更大,不少被撞翻在地,還不等站起來,就有幾只大腳從身上踩過去,發出痛苦的慘叫聲。場面變的混亂,一些攤位被掀翻,餓瘋了的人,趁機去搶奪地上的食物、洋錢,隨即又被其他搶劫者打翻在地。
為了爭奪一個饅頭或是一個圓子,幾個人就可能滾成一團打的頭破血流,對他們而言,就算真有炸蛋也不在意,總之食物是最重要的。
人群中,那名為陳無為的年輕人,靠著劉富彪保護,拼命站穩身形,沒被人群擠翻。但是想要拔槍或是投彈,都已經是辦不到的事情,只能被動的,隨著人群向外走。腦海里則思索著“居然這都讓他逃了,簡直沒有天理。那個女人難道是我們的同志,那她怎么會和山東巡撫在一起山東巡撫是葛明黨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這些警查瘋了”
砰砰。
兩聲槍響,隨即又是一陣尖利的警哨聲,人數超過五十名的巡捕,邁著整齊的步子,從城隍廟大門沖進來,直奔二門,邊跑邊喊道:“所有人不要亂,全都遵守秩序,分左右站好。所有亂跑的,一律按葛明當治罪!”
伴隨著喊話聲,又是幾聲槍響,這些巡捕手里都持有步槍,行動很是迅速。在一排槍的震懾下,擁擠混亂的人群,被槍聲嚇住了。一聲聲槍響,壓過了其他聲音,讓老百姓不得不停下腳步,按巡捕的吩咐回到自己位置,漸漸恢復了秩序。
可此時,城隍廟二門里,已是一片狼籍,滿地鮮血。二十幾個傷號在地上輾轉痛呼,各色攤位打翻了一地,老板則跪在自己的攤子前哀號著自己的損失。
劉燕北見到這支隊伍來了,心頭大喜,實在想不到,一個文弱書生樣子的人,居然敢動人,身上還帶著槍。他心道:多半自己是交了好運,真的遇到了兩個葛明黨。
這個時候,海外僑民多與葛明黨有聯絡,越是這種洋派人物,越可能是葛明徒。女人進了監獄里,自然可以任自己擺布,將來送給劉燕薊。這男人,就是自己的晉身之階。原本指望打點好劉燕薊,讓他保自己做個松江知縣,現在看,自己也能當個道員,跟他并駕齊驅。因此他指著趙冠侯道:“把這兩個葛明黨抓起來,帶回衙門,仔細審問!繳了這個男人的槍,那個女人別傷她,我們要善待女性。”
陳冷荷頗為緊張的看著趙冠侯,這些持刀的巡捕,她倒是可以不怕,但是這些拿步槍的可是另一回事。不管是人數還是武器,都不是自己所能應付的,如果被他們帶到衙門里……自己怕是要出意外。
她并不糊涂,從巡捕出來找茬,她就能感覺的出,這事里有毛病。想來多半也是從自己身上而起,如果到了衙門里,趙冠侯大抵沒事,自己卻是未必就能保全。
可是趙冠侯臉上依舊帶著笑容,舉止從容,渾若無事,冷笑著看著前來的巡捕,壓根沒把那幾十人放在眼里。巡捕隊伍里,為首者手里提著左輪手槍,先到受傷者身前做了檢查,隨即舉著槍朝趙冠侯走過來。
可是就在雙方即將接觸時,那人停住腳步,仔細的打量著趙冠侯,片刻之后,猛的收起手槍,小跑來到趙冠侯面前,立正行禮“大帥,標下御下不嚴,讓他們沖撞大帥,實在是死罪,請大帥原諒。”
劉燕北耳朵不是太好,聽不清來人說什么,就看見這名巡捕的帶隊官,給趙冠侯行禮,不由大怒道:“你這個人怎么回事我拿名片叫你來,是叫你來拿人的,不是叫你來攀交情的,帶了這么多人,不是在那里干看著。放走了葛明黨,這個罪名你可吃罪不起!”
來人并不理會劉燕北的叫喊,而是對趙冠侯道:“標下是山東警備學堂,第三期的畢業生宋剛。培訓之時,是大帥親自為我們上課,結業時,也是您親自為我們頒發了短劍和勛章。您貴人事忙,已經不認識小的,但是小的永遠不能忘記大帥的栽培教導之恩。聽聞大帥到了松江,施粥舍錢,賑濟災民,穩定市面。小的早就想登門拜見,只是身份低微,不敢去打擾大帥辦公。沒想到……是在這個場合遇到大帥。”
趙冠侯看看他“宋剛……第三期……你是你那一科第十九名對吧”
“沒錯,小的正是第十九名,大帥,您居然還記得小的”宋剛臉上一喜,情緒異常亢奮。腰板拔的更直,臉上因為激動和興奮,出了一層汗珠。
趙冠侯卻冷哼道:“看來,我當初的名次給錯了,你根本不配這個第十九名。看看你教出來的巡捕,都是群什么樣子,橫眉立目,兇神惡煞,這還有一點山東警查習藝所的影子么我跟你們怎么說的,微笑執法,不能把自己當成衙役捕快,而是為百姓服務的侍應生。我教你的東西,都忘了”
宋剛被訓斥的臉一紅,但依舊立正答道:“回大帥的話,卑職沒忘。只是松江不比山東,卑職只是個巡捕房探長,人微言輕,實無權柄,難以對隊伍做出約束。這支隊伍里,舊的衙役太多,以前的松江縣三班,基本都被派進了警查隊伍。使得隊伍素質良莠不齊,有負大帥的栽培,請大帥責罰。”
“責罰你,倒是談不到,你現在也不歸我管,我又怎么好說什么。怎么著,今天帶這么多人來,是要捉我的那好,拿手續,走公事吧。”
宋剛連忙又是有一禮“大帥恩典,別為難小的了。小的再生八個膽子,也不敢跟大帥作對,這全是那個家伙的毛病。”
他用手一指茶店門外的劉燕北“是他拿了名片,要我們動手捉人的,還給了我們一百兩銀子的好處。您也清楚眼下松江的情形,弟兄們開不出餉,家里老婆孩子要吃飯,為了銀子,也是沒辦法。至于他為什么要做這事,小人也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說,他敢犯到帥爺頭上,就是自尋死路。”
宋剛一回頭,招呼著手下巡捕“所有人都有,把劉燕北給我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