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正元善堂成立之后,原先的粥場,就都由善堂接管。陳耘卿遭遇變故之后,身體大不如前,管理銀行已是有心無力,但是和戴家保一起管管善堂,還勉強可以應付。
他很會做人,不參與善堂的帳目管理,這一部分帳目,全交給山東方面的人負責。每天只是在幾個粥棚巡查,杜絕一切可能發生的情弊。
雖是妾室,卻喜歡穿一身大紅襖褲的姜鳳芝,很享受這種被人稱頌,被無數人稱為活菩薩的感覺。大家見她穿紅,以為是正室,拿她當了巡撫的夫人看,遠遠的就跪下磕頭。被她拉起來之后,還不停的謝著夫人恩典,那份因誤會而產生的恭維與畏懼,更讓鳳芝感到滿足。
雖然今天天氣不好,天空中滿是陰云,既熱且悶,讓她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可是其絲毫不以為苦,跑來跑去,不肯休息。只有熱急了的時候,才去喝點荷蘭水,或是綠豆湯。
她性子開朗活潑,欺強而不凌弱。雖然不怎么喜歡年輕漂亮,姿色遠較自己出眾的陳冷荷,但是對于陳耘卿這樣的老人,她則十分客氣。一見老人來,就上前打著招呼,陳耘卿則要緊著回禮。
“今天這邊怎么樣米還夠不夠,有沒有人在里面搞什么花樣。我們松江人有個最大的毛病,欺生。總是覺得自己聰明,外鄉人腦筋不夠好,我這個老松江在這里坐一坐,看看他們誰還敢搞花樣。”
姜鳳芝笑道:“老爺子您心眼真好,您放心吧,這人都好著呢。您看,這不剛還有人送來的藥,就是防中暑的,不管到哪,都是好人多。”
陳耘卿笑著點著頭,扶著手杖,延著臨時的席棚轉過去。幾名新到的難民,舉著碗在那里眼巴巴的看著,陳耘卿走過去朝幾個人點點頭,又對盛粥的人道:“你盛,我看著……”
一聲脆響。
一名靠近粥鍋的難民,碗忽然落在地上摔個粉碎,短衣之下,猛的多出了一柄匕首。這人身手極快,抽刀在手,接著就向老人的背心刺去。
可是,他的行動,卻早在人的預料之中。就在他刀剛剛抽到手里,鳳芝已經如閃電一般來到他身旁,伸手抓住刺客的手臂,隨后就是一記干凈利落的摔法!刺客如同滾地葫蘆摔出去,另有數名男子幾乎同時發動,對鳳芝形成保衛。但隨即,粥棚里就響起了槍聲。
預先埋伏于此的警衛,抽出手槍,向著刺客射擊。伴隨著槍聲而慘叫聲,粥棚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四散奔逃的難民,被撞翻的粥鍋,被燙傷、踩傷者。慘叫伴隨著鮮血,在這個粥棚里散布開來,可是時間不長,宋剛就帶領著一支警查出現。在鐵棒的揮舞下,騷亂迅速平息,預想中的大亂,并未發生。
正元銀行分行門外,依舊排起了長龍,但是已經從儲戶,變成了取款者。流言,在排隊的人中傳播開
“儂曉得伐,什么八百萬兩銀子,全是騙人的。那筆錢,都被幾個人花光了,買了股票、土地、倉庫、工廠。說是救松江,實際是買松江,把松江變成姓趙的,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等到他們把咱們的錢騙光,就要宣布倒閉,到時候大家都要吃倒帳。要命的,趕快把存的錢取出來,晚了,就來不及了。”
“那個善堂里,花樣恁多,每天吃飯的人被他們多算幾十萬。把多余的白米悄悄運回山東去養兵,這些當官的,就沒有一個好心腸。這些銀子,只會往口袋里放,是不會幫我們的。我跟你講,現在的正元,就是空心大老倌,不提款啊,錢就都不見了。”
這樣的謠言一個接一個的傳開,排隊取錢的人,也就越來越多,負責窗口業務的員工,累的滿頭是汗,卻是須臾不能離開,稍微一動,就有人開始大罵大喊,說是要趁機溜走,銀行要關門。
擔任正元分行副手的羅鳳春,敲響了鄒秀榮的門,兩人不熟悉,配合起來也很別扭,誰也合不上誰的節奏,工作難度很大。男女有別,羅鳳春甚至不敢多看鄒秀榮,低著頭道:“鄒經理,我感覺情況不大對頭,這分明是……”
“擠兌!你是想說這個吧。”鄒秀榮不慌不忙的說道:“帳面上還有多少錢”
“不多,因為我們昨天剛放了一筆貸款出去,又按三小姐的吩咐,收購了一些人手上的股票。現在帳面上,現金只有七千多元。必須緊急到總行調撥專款,或是請同行支援。我可以打幾個德律風(電話,前文泰勒風為誤寫,修改不能,請見諒),找找老關系。”
鄒秀榮微微一笑“羅老,您是老前輩了,難道看不出,這是有人操縱的么同行那里,我們肯定是兌不出款,總行那里,恐怕他們也有埋伏。不會讓支援這么順利的到我們手上,我跟你講,我這里倒有個辦法……”
羅鳳春擦擦額頭上的汗“這……這似乎有些冒險,一旦被人識破,似乎更糟糕。”
“放心吧,你知我知,怎么會被人識破。趕快去辦。”
幾名銀行的工作人員離開,說是到總行去提款。這消息到了外面,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正元已經現金告罄,到租界去找洋人借錢。
小額儲蓄的儲戶,大多是把全部積蓄押在正元,這個時候,寧可損失利息,也要保證本金。當聽到消息之后,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不顧一切的向總行、分行沖去。兩座銀行外面,都已經有了擠兌趨勢。
孟思遠在分號不遠處的茶樓內,用望遠鏡朝銀行看著,“這一招雙管齊下,不知道秀榮你想到了沒有。如果你調動總行的存款,則勢必失去根基之地。比起分行無錢可兌,總行無線,就更糟糕。如果你們真的把總行的銀子調動過來,今天就真的挺不過了。”
一名本地興中會的骨干問道:“孟先生,你就不怕將來夫人不肯原諒您”
“林先生可以做與妻書,他們夫妻的情分,比起我和秀榮來,更重。但為了大義,他可以拋棄兒女私情,我雖無林先生之膽略,但也有犧牲的決心。就算她恨我一生,就算世人都說我背信棄義,我也必須這么做。我相信,我做的事情對的起國家民族,比起這些,個人的名譽或是恩義,全都無關緊要。”
過了約莫二十幾分鐘,只見有三十幾個人,趕著膠車向正元過來。幾名穿綢裹緞的商人,邊走,邊從身邊長隨手里接過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身邊的隨從給他們搖著扇子,卻還是難以抵擋酷熱。在車上,一口又一口箱子,碼的如同小山。
“銀子難道正元從別處找來了銀子”
那名本地的興中會員急道:“他們找來銀子可就糟糕了,我們的計劃不成功,還要虧利息。”
“這不是銀子,是石頭。”孟思遠答道:“這是我和妻子在學校時,就曾經想到過的辦法。如果我們經營錢莊,遇到擠兌,就用這手計策,先把人的心穩定住。人的心一安定下來,不急著取款,我就有周轉的辦法。擠兌的事,只能用一次,一次應付過去,儲戶的心安了,以后該怎么樣,就還是怎么樣。她是把這計策想起來了,也算是死里求活的招數。可是她……注定要弄巧成拙。”
幾個彪形大漢,忽然出現在大車的來路上,有意的與車夫發生了沖撞,隨后就大聲喝罵起來。車隊的人多,七手八腳的要把幾個大漢趕開。不想這些大漢身懷武藝,動起手來,異常勇猛。兩三個人被打翻在地,一個隨從想去勸解,卻被一個大漢捉住,朝著大車用力一推。
人撞在車上,大車的車身一歪,碼在高處的木箱傾斜,隨即從車上滑落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
“石頭,里面都是石頭!各位快看,龜兒子正元已經沒的錢了,用的是空城……”一個大漢按著編排好的劇本,立刻放聲大喊,但是話沒喊完,就發現情況不對。周圍的人,全都用一種疑惑或是嘲笑的眼光看著自己。又聽有人俏皮的答道:
“朋友,你取銀子是為了看眼睛的吧你仔細看一看,你見過這個樣子的石頭要是有的話,你不妨送我一些!不知道哪個忘八蛋造謠,說什么正元沒銀子,這不是好端端的銀元寶,就這一車,就得有上萬兩。前后幾輛車,就不下五六萬。我們這些人的積蓄,也沒有這許多。”
地上散落開的,并非是石頭,而是一個個足色銀元寶,在日光下,閃爍發光。大漢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時語塞,隨后強辨道:“龜兒子,用的是假銀子,這是灌鉛的。”
“你家的銀子才灌鉛。”一名穿著綢衫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去罵道:“老子是揚州的程百萬,每年過手的淮鹽十幾萬斤。把你腌成咸肉,都能腌幾千次。我幾時用過假銀子。你這個強盜不要走,今天讓你曉得我的厲害。來人啊!”
只見,一群身穿號褂的官兵,舉著快槍從四下沖出來,將幾條大漢圍住。帶隊的是個千總,用手一揮“把這些人給我綁起來,帶到衙門里好好審問。”
官軍的人有幾十號,手上又有槍,赤手空拳的大漢無法抵擋,只能乖乖認綁。茶樓上,孟思遠已經收起了望遠鏡,面色變的格外陰沉。
“走吧,再晚就走不成了。秀榮比我想象的聰明,她反過來給我設計了一個局,讓我自己跳了進來。這次風波,不但沒能動搖正元,反而為他們闖了招牌,以后它的信譽會更好,大家的銀子更敢存進去。李大衛的計劃,徹底失敗了。她到底是怎么搞到的銀子,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正元錢莊之外,幾名儲戶聽到來人居然是揚州鹽商,自動的讓開一條路。雖然時代比之前朝大有不同,但是鹽商依舊是這個時代最有錢的那一部分群體。揚州鹽商,擁有淮鹽之利,吃穿用度,富比王侯。不過從來沒有揚州的鹽商,到松江來存款,這也是破題第一遭。
一名鹽商邊走邊道:“正元背后靠山硬扎,又是兩江總督,又是江南提督,誰的面子也不好不給。明明是來存錢的,還要我們等幾天,好在利息給的公道,又不會吃倒帳,否則我也是不喜歡等。五十幾萬兩銀子,要運好幾次,也是麻煩的很。后面的銀子,我是不管了,由標營的弟兄來押送就好,我可要好好歇一歇。”
五十幾萬兩!
這個數字,很快在隊伍里炸開,排隊等著取錢的人,咒罵著造謠者,轉身離開了隊伍。五十幾萬兩銀子入帳,還有什么兌付不出的再者,連揚州鹽商這種大富翁,都敢把錢存到正元,難道它還會賴自己這幾個小錢
經理室內,鄒秀榮依舊面帶笑容,手上擺弄著一支左輪手槍“羅老,我這個辦法,您覺得怎么樣算不算是死里求生的神仙招鹽商那里,自有人去接待,你跟我走,咱們到總行去看看。”
總行門外,一箱又一箱的銀子,敞開蓋子,讓所有人都能看的清楚,從外拉進去,放到柜臺里等著付款。有洋兵持槍保護,根本不怕有人來哄搶。很快,又有一個消息在人群里傳出來,匯豐的買辦王雪堂,正在正元銀行里談業務。
匯豐手上有一筆三十萬的款放不出去,王雪堂沒辦法,求陳三小姐幫忙,把這筆款貸下來。陳三小姐因為手頭銀根很寬松,壓根用不著貸款不肯答應,王雪堂卻是死纏爛打,不答應就不走。又從匯豐叫來十幾個警衛,幫著正元維持秩序,賣交情給三小姐。
有人上趕著貸款給正元,正元還不要,可見手中的銀子是何等富裕。那自己排隊取錢,不是白白損失利息
等到鄒秀榮到了地方,只見門外的隊伍依舊,但并非擠兌而是來存錢的,那些剛剛取走錢的人,只好重新排隊,把錢再存回去。已經做好發表演講的準備,然后帶領著大家沖出租界,走上街頭去攻打江南制造局的李大衛、蕭家瑞等人,仿佛一拳打在了空處,一口氣半天都喘不上來。
李大衛搖頭道:“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們怎么會有現金,怎么會有這么大一筆現金,這跟計算完全不符。”
幾個興中會的同僚,都滿臉鄙夷的看著他,陳無為更是搖頭道:“言過其實,終無大用。快走吧,再不走,巡捕就要來了。”
公共租界的紅頭阿三已經越來越多,興中會的意識到危險,開始撤退,很快,租界里就響起了槍聲和炸蛋的爆炸聲。但是對于大金朝廷的官員來說,這只能算是一場未遂的民變,或是治安事件,根本算不了什么。
反倒是揚基領事館方面,因為炸蛋的出現,立刻派出偵探,又向大金官方發出外交照會,要求華界配合揚基,捉拿持有炸蛋的歹徒。租界、華界一片動蕩,官兵巡捕四出,一場無妄之災,降臨到興中會的頭上。
很快,一個嫌疑犯的名字,出現在趙冠侯與陳冷荷眼前:李大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