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莊城外,工人們吶喊著,在工頭的皮鞭以及洋工程師的呵斥聲中,揮灑著汗水。伴隨著汗水與呼嘯的風聲,一座新型的紡織廠拔地而起。大批自松江來山東討生活的工人,并沒有太多的技術與資本,只能從事最為繁重的建筑工作。
山東的經濟良好,吸引了數省難民流入,其中一部分,會被送往關外,移民屯墾,但是山東本土的工人依舊眾多,力工很容易找。
為了保住飯碗,每一名工人都拼命的工作,不敢有絲毫疏忽。何況大家知道,這是大帥二嫂的產業,更是不敢不用心,這座工廠用不了太久,就能完工。
鄒秀榮自松江趕了回來,一如個男子一樣,頭上戴著安全帽,在現場監督施工,任是風吹著沙土染了她一身一臉,連耳朵里都滿是沙土,腳上的皮鞋都蒙了一層灰,也毫不在意,絲毫不嫌臟亂辛苦。
“做事業,不能怕吃苦,這個道理,我很小的時候就懂了。所以我沒那么嬌氣,也不怕受罪。”她小時候纏過足,后來留學時放足,這種前頭賣生姜,后面賣鴨蛋的腳,走長路實際很吃虧,只好由趙冠侯扶著她的胳膊,避免她摔倒。
“工地不用人盯,有工頭在,不會出問題。如果二嫂非要在這里,我叫美瑤派四個女兵過來。”
“不用麻煩她了,你們兩個這回要好好聚一聚,如果再分神照顧我,就不好了。我在這里待不長,看看工廠的施工沒有大問題,我也要動身去濟南,思遠的婚禮快到日子了,我得去討杯喜酒。”
趙冠侯的臉色僵了僵,喊來一旁正恐嚇工頭的孫美瑤。她在沂蒙山一帶駐扎,如魚得水。帶著部下又干了幾筆老本行生意,順帶也是練兵。如今第五鎮的騎兵標,名符其實,包括一個標屬炮兵哨在內,是實打實的騎兵部隊,而非是騎馬步兵。
她的性子比較粗魯,說話沒那么多講究,聽鄒秀榮一說,立刻挑大指道:“二嫂說的對,這樣的男人不能放過他!你不能一個人去,得多帶人,到時候你說打就打,你說砸就砸,我帶著手下,把那婚禮砸它個卷簾大散,把孟思遠抓來讓你狠揍一頓出氣,他那媳婦我抓走之后,扔到山溝里,讓他永遠都找不著。”
“行了,你這話一說,男人就要怕你了。記得,要溫柔一點。”鄒秀榮拿她打個趣,隨后道:“我是真去喝喜酒,不是去鬧事的。思遠說的對,我們兩個,都該找屬于自己的幸福。他能找到適合他的妻子,我為他高興。如果我不去,就太小氣了。你們誰要是在那天鬧事,可別說我這二嫂翻臉不認人。”
孫美瑤撓撓頭“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要是我,肯定不能饒了他。我當時要是在松江,拿出刀來,在那陳冷荷臉上劃幾個十字,看她還敢不敢叫什么松江太太。”
趙冠侯笑道:“你部隊的軍餉,也是她幫你籌措的,外加你不是要好馬么,她已經幫你簽了幾份合同。千匹軍馬的合同,你說,你還能對她下毒手”
幾人說著話,找了塊臥牛石坐下,孫美瑤道:“二嫂,你不用擔心工廠,工頭全家都在我的人手里,敢跟你這里偷工減料,我就滅了他滿門。到時候冠侯的軍裝采購,都從你的工廠走,看看孟思遠沒了這個最大客戶,還有沒有那么威風。”
“他的生意已經做到了外省,據我所知,湖廣的新軍,都在訂購他的軍裝。還有地方上,也有人向他大批訂購布料,論做生意,他還是跑在了我的前面,我不如他。不過……我不會認輸,早晚我會追上去,并且超過他。”
鄒秀榮笑了笑,又說說松江的情形,目前一切正常,運做的都很良好,之前銀行收購的企業,也開始進入了正增長模式,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差不多,就可以看到收益了。
這種收益不是零敲碎打,而是大宗的回報,整個明年山東的軍事經費,都可以從這筆錢里出。山東自己的經費,用來治理黃河綽綽有余,顯而易見,未來對于山東,十分有利。
孫美瑤則指著一份報紙道:“當家的你看這個,這是今天剛出的齊魯報,上面寫著朝廷要收回路權了。先從湖廣收起,條件是商股照本發還,其余米捐租股等款,準其發給國家保利股票。這玩意,倒是合適啊。”
“人家湖廣的鐵路已經修成了,不這么補償,湖廣本地也不會答應。盛杏蓀聽說要借很大一筆債,才能籌措出足夠的經費。簡森也離開松江,去京師,就是談貸款的事情。不過現在朝里為她說話的人不多,這次貸款,她怕是揀不到太多的便宜。”
鄒秀榮道:“她自己也知道,只是去走個過場,這種事她不露面,就不知道要出多少流言。但是她不會把貸款搶下來,她認為,這筆貸款的償還能力很有問題。搞不好,是一筆糊涂帳。”
孫美瑤一臉不解地問道:“怎么會他們是拿鐵路收益擔保,還不出債,也有鐵路在,怎么會是糊涂帳。”
“妹子,十格格不在,我這話才敢說,要是當她的面,我可不提。鐵路擔保,總是要江山在金人手里,這話才說的出。要是這天都變了,他們那擔保就是一句空話,當然到時候可以要新朝廷履行前約,但是總要費很多唇舌,還要開出許多優惠條件,打點若干關節。與其這樣,不如不做這生意,現在華比與正元聯合,可以做的生意很多,也未必非要這一點。”
“江山換主”孫美瑤的大眼睛眨了眨“不至于吧眼下雖然世道不大好,但是葛明黨隨起隨滅,沒成什么氣候,至于動搖江山”
“葛明黨不是隨起隨滅,而是隨滅隨起,這才是其最為可怕之處。葛明黨人,無糧無餉,器械人馬都不多,卻可前仆后繼,悍不畏死。數十人就敢對抗千百大軍,像這樣的隊伍,一旦成事,絕不是金兵能抵擋的。我們在松江,消息比較靈通,知道的多一些。杭州那邊的武備學堂里掛的對聯,你猜是什么詞十年教訓,君子成軍,溯數千載祖雨宗風,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復仇,春秋之義,愿爾多士修鱗養爪,毋忘寇盜滿中原。一干旗人從這學堂里進出,卻沒有一個看出毛病的,還要叫好,這么一群蠢人,怎么坐的穩江山。”
“再有,講立憲的,已經到大街上去公開宣讀,還有把警世鐘之類的書,四處散布的。新軍里,多招募讀書人,可是讀書人多,腦子就活,比較起來,反倒比舊軍更認同葛明黨的道理。朝廷現在,要么指望那些軍紀渙散的舊軍,要么指望不堪信任的新軍,不過是飲鴆止渴,早死晚死的區別而已。這次松江股災,朝廷里據說有不少親貴賠了本,為了回本,他們就要給南方各鎮新軍減餉,這等于是逼虎跳澗。這個天下,看上去是太平盛世,實際危如累卵,簡森夫人的業務很多,犯不上把銀子貸給大金,承擔這種風險,或是將來與別人扯皮。”
趙冠侯點點頭,用手指著工地“美瑤你看,那些人是我接到山東來,給他們一口飯吃。你不知道,當初在松江時,朝廷里的人忙著內斗,都想著借機放倒政敵,自己上位,這些百姓,只是他們爭奪勝負的籌碼。于他們的死活,沒人在意。或者說,反倒是希望他們多死幾個,死的越多,鬧的越大,對自己一派越有利。如果不是我救了他們,他們會怎么樣大部分會餓死,但是也有一部分會選擇拿起槍,只要有個人喊一聲,洪火泉之事,立等可見。承灃那一句怕什么有兵在,就是氣數盡了的話。完顏家的江山,沒多大氣脈了。”
“老四,你怎么打算的”鄒秀榮看著他,微微一笑“你別怕,二嫂不是葛明黨,身上也沒帶著炸蛋。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做忠臣,帶兵勤王,還是跟著葛明黨走”
“二嫂,這問題現在還真答不出來。我走哪條路,不取決于我,實際取決于葛明黨。我的要求很簡單,我的東西都是我的,錢,女人,軍隊,我擁有的一切,誰也不許動一根手指頭。不要插手到我的地盤里,也不要用他們的想法,干擾我的行動。如果可以作到,大家可以一團和氣談生意,葛明說到底,也是一門生意。他們投資生命,收益是自己理想的實現。是生意,就有的談。想要我葛明,只要給足好處,未嘗不可,比如封我個山東王,允許我自立一方,就可以談。可是要想葛明葛到我頭上,比如說不許我娶姨太太,不許我掌握這么多部隊,或是要求我把錢拿出來給他們做善事,那我就只好割命,割他們的命。”
孫美瑤點頭道:“我們綠林里大山頭談招安,也差不多是這個規矩,保留建制,不接受改編。”
“本來就是招安。可問題是招安,總要有個人去談,現在我都不知道葛明黨里誰是頭腦,也就沒法談。前幾天有位孔教會的人來拜訪我,跟我談圣人之道,讓我趕出去了。他說了半天,這個道跟我有什么關系他愿意搞我不反對,要我搞我沒興趣,強迫我搞,就是跟我作對。至于葛明黨,暫時還沒人跟我接觸過,大概是不敢吧。畢竟我是十格格的丈夫,這個身份,很多人要考慮一下,我自己也得想一想。就算跟葛明黨的生意談成,慶邸那一家子我是要保下來的,還有福子。這都是熟人,不能讓他們受了損傷,至于其他人,跟我沒什么關系,隨他去。”
鄒秀榮看著工地笑道:“我在這里做監工,你們小兩口好久不見,我就不擾你們,自己隨便玩。”
孫美瑤大方的一點頭,喊了四個女兵留在這里當警衛,騎上馬,與趙冠侯撒開腳力,一路跑了下去。兩人放了一陣子馬力,鉆到一片樹林里。一進樹林,孫美瑤猛的一鞭子抽過來“那個松江太太怎么回事憑什么她能立個松江太太的碼頭”
“沒辦法,上千萬銀子從她手里過,搞不好是殺身之禍,要給人玩命,總得有個好處不是。”趙冠侯抓住鞭梢,兩人互相拉拽幾下,孫美瑤先松了手跳下馬來。
“聽說她漂亮的不像話家里的女人,哪個都不如她好看,還很年輕,又讀過洋書。這個松江太太,是不是為了將來好做太太的”
“沒有這種事,她和我沒有共過患難,永遠比不了你們這幾個,跟我一起同過患難,共過生死的。我們在關外一起打大鼻子,殺胡子,打花膀子隊。在山東,咱一起打虎,熬虎骨膏,這些事她都沒經歷過,又怎么跟我的瑤夫人比。松江太太,歸根到底,就是在松江是太太,離了松江,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孫美瑤聽了這句話,轉怒為喜,由著趙冠侯抱住自己,在他胸前一搗“這話真缺德,讓她聽到,還活的了我跟你說,我想要娃了。”
“你不是說不生么”
“可是我不生,萬一那個松江太太生在前面,不是被她比過去了不成,我不能輸給他。再說桂良叔的身體不如以前,他說想在閉眼以前,看見三輩,我得成全他這個心愿。”
趙冠侯點頭,將手伸到孫美瑤的軍裝之內“這事很容易辦,我們這幾天多來幾次就好了。我原本不打算讓你這個時候懷上孩子,主要也是考慮葛明黨。他們連攝政王的炸彈都敢丟,天知道什么時候朝我丟一枚,萬一我命數不好,沒躲開,你成個帶孩子的寡婦,就不如成個沒孩子的寡婦,至少少個牽連。”
“呸!”孫美瑤吐口唾沫“綠林人最重口彩,不許胡說這個,啥寡婦不寡婦的。葛明黨要真是敢朝你丟炸蛋,不管炸沒炸到,我都會帶人平了他們,見一個殺一個,有多少殺多少。你放心,我的騎兵標絕對可靠,沒一個人讀洋書,沒一個人讀反書,誰敢跟葛明黨有聯系,我親手執行紀律!”
“那樣就好,我必須有一支貼心的部隊,不認什么主義或是理想,只認我這個人。我讓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我的警衛營差不多可以做到這點,如果再加上你的騎兵標,再有懷之的炮兵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二嫂說的對,亂世怕是就要來了,手上有兵,才有本錢跟人談判。要條件,總得有開條件的本錢,你和你的騎兵,就是咱一家老小保住身家,和人談條件的本錢。”
孫美瑤自從帶兵到了沂蒙山,始終不得雨露,此時被趙冠侯一陣撫弄,已是忍不住開始回應“為了你,為了咱一家子,為了咱未來的孩子,我的騎兵標一定聽你的話,讓殺誰就殺誰,讓砍誰就砍誰……”
趙冠侯這一次滿山東的巡視發餉,將所有新軍駐地都轉了一通,各級軍事主官,從協一級到哨一級,都可以叫的出名字。那些低級軍官,見長官居然記得自己的姓名,興奮的滿面通紅,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部隊接了犒賞銀子,更是興奮的連聲喊著大帥恩典,吃大帥的飯,聽大帥的話之類的言語。當他重新返回濟南時,已經入了秋,距離孟思遠的婚禮,已經沒有幾天時間。剛回到衙門不久,孟思遠就再次送來了請貼,請他去見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