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軍萬余饑卒,長槍梭鏢土槍弓弩,真正的快槍沒有幾支。再者補給不足,糧餉兩匱,又沒受過訓練,沒什么可怕的。李縱云的一個標,就可以和他們打個勢均力敵,商全的第二混成協一上去,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才怪。一萬多人啊,少說也要給我留下三四千來,這些上好的苦力、夫子人選,可是一個也不能錯過。”
趙冠侯看著手頭的電報,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淮上軍是癬疥之患,不足掛懷,可是用來嚇一嚇現在那幫自制軍,倒也是足夠了。他們給外地商人加捐,已經引起不滿,如果再不能守土安民,本地人也看他們不順眼。既不能容于內,也不能容于外,他們的氣數也長不了。”
毓卿冷哼一聲“本來他們的氣數也長不了,如果不是你非要留著他們,不讓下面動手。袁氏兄弟的部下或是瑞恩斯坦的洋兵,就足以解決掉賈懋卿了,連這幾天時間都不給他們。”
“話不能這么說,你不給他們一個機會,又怎么能讓那些平日里隱藏起來的人,主動跳出來?這下不就好了,看的一清二楚,支持誰,反對誰,都擺在了臺面上,以后用人選將,提拔升降,自己也就有了定數。”
“你就不怕,他們真的成了氣候,假戲變了真戲?”
“若是沒有這點把握,又怎么敢做你的額駙?如果我們真的鎮不住這樣的場面,那就證明,山東確實要變天,怎么也挽回不了。”
“那你想讓他們胡鬧到什么時候,正是收秋稅的時候,若是耽擱了,也不大好。”
“就這一半天的事,他們總算是聰明了一點,敬澤翁已經向山東各地發電報,要求各縣市派出代表,到濟南開萬人大會,共同決定山東的命運。時間定在七天之后,什么東西都是沒到手的,總是最好的。我強按著不讓他們搞,他們就總會覺得自制千好萬好。總要讓他們知道一下自制是什么滋味,才會回過頭來,向我低頭。既然他想要開這個會,那就給他這個機會不就好了,我正好也要看看,有多少人肯來,又是一個什么態度。賦稅上,一是有四恒代辦,二是地方上軍隊警查都在,不大可能收不上來。至于這幾天里,我們也正好看看,他們要做到哪個地步,對咱們這些人,是做何想。行得春風收夏雨,他們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對待他們。二嫂在哪?她是個好人,不能讓她太難做人。”
蘇寒芝道:“二嫂回了家里,大概是去說項,想讓敬澤公對我們保留一點體面。現在自制軍正府,鬧著要抄家,沒產,還用兵封了珍珠泉的巡撫衙門。好在我們的東西都存在銀行里,倒也不怕他們拿。”
“放在巡撫衙門也沒事,他們想拿,就拿,反正將來拿了我的得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得給我吐出來。敬翁想怎么干,我就由他去,不管他。”
他轉頭吩咐道:“鳳喜,去把霍虬叫來,我有命令給他。”
趙冠侯此時也看到站在門首的玉美人,向她招手道:“過來,正好也有事跟你商量,你也可以幫個忙,幫我放一把火,燒一燒……”
鄒宅之內。
陪同鄒秀榮來的,是暫攝山東臬司大印的鄒敬齋。趙冠侯給他捐了個道臺,又上奏折密保,想來實授臬司為期不遠。可是如今山東實行自制,官制一律革新,舊有的大金體制屏棄不用,他這臬司自然也成了泡影。因此對于其兄,他也頗多不滿
“族長,這次的事,我是絕對不會支持你的。以你手上目前的實力,還想在山東搞什么自制,這不啻于以卵擊石。山東一鎮又一協的新軍,你到底能號令多少?就憑借幾家民團,不要說抵抗新軍,就是防營,你難道就能對付了?”
鄒敬澤并未理會兄弟的發怒,而是看著鄒秀榮“肯回來了?被丈夫休了,不回到家里,卻住在珍珠泉,這成什么話?這如果是在前些年,是可以沉塘的。你如果肯回家來住,和思遠就鬧不到今天這個地步,很多話,我也可以對你說明白。其實,思遠和柳氏的婚事,我是知道的,這件事,是我們計劃的一部分。”
“計劃?”
“沒錯,就是計劃。柳家有八百名家丁,是民團里力量最大的一支。山東這地方,在趙冠侯的治理下,官強民弱,又有禁槍令,民團沒有多少力量。八百人,已經是一支舉足輕重,足以動搖山東局勢的武力。可是要想拉柳家做同伴,就得付出代價,這場聯姻,就是代價的一部分。”
“原來您老人家,早就是興中會的一員?”
鄒敬澤搖搖頭“并非如此,我加入興中會的時間,比思遠還要晚一些。我知道,葛明必要有流血,流血就要造成破壞。我們生意人,圖的是國泰民安,天下太平,這樣才好做生意在山東搞葛明,搞暗殺,我第一個要站出來反對。有很多人稱我是老頑固,守舊派,不少留學生罵我是老而不死,可是他們卻沒想過,我若真是個守舊派,又怎么會送女兒去海外留學,又怎么會答應女兒自己挑丈夫!”
鄒秀榮點頭道:“女兒很少見到,像您老人家一樣開明的家長。山東士紳之中,目光見識能比上您老人家的,也沒幾個。您和冠侯是極好的伙伴,他在山東辦實業,您老人家助力甚多。沒有您老人家支持,他的政令也沒那么容易推廣”
“辦實業,與辦咨議局一樣,都是于國于民大有好處的事情,我自然要盡全力支持。即使是那些女校,我雖然不贊成,但是只要能對國家有利,也不會反對。我曾經想過,先做議長,再到京里做議員,以議會制約皇族,讓那些旗下大爺,再不能為所欲為,皇帝也不能憑一己好惡,發號施令指手畫腳。以這種不流血的手段,來挽救這個國家。可是,等到皇族內閣一出,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那些旗人,從頭到尾,就是設了個騙局來騙人。不管是九年立憲,還是五大臣出洋,說到底,都是騙局一場。行的是緩兵之計,無非是要百姓全都安心做順民,不要起來造反,方便他們為所欲為,作威作福。我搞山東自制,為的不是自己拿權,更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救山東、救中國,讓我們不再受洋人的欺負,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要救國必要葛明,要救國必要排女真。我們山東這次是天賜良機,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或許我會失敗,但是我還是想要試一試,讓山東的父老鄉親看到一個條路,一條可以救國自救之路,不用非要指望著朝廷來救我們。我們自己,才能救自己!”
鄒敬齋道:“族長,你這話說的不對,要說救山東,冠侯這幾年在山東,辦實業,興貿易,練強兵,修水利,才是真的救山東。你們現在搞的這些,我只有一句話說,胡鬧。”
“兄弟,你是候補臬司,自然這么說了。可是你問問秀榮,商人們是想要個朝廷,還是想要泰西那樣的正府?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得說,行刺冠侯,并非出自我們的授意,刺客也不是我們的人。我其實一直想和冠侯合作,實現山東自制。正如你所說,他在山東搞了很多善政,我也覺得他是能員,如果由他來管理山東,于百姓大有好處。所以我心里選定的山東都督,始終是他。秀榮,你今天來,我也正要問你,他的傷勢怎么樣。”
鄒秀榮道:“如果他的傷勢并無大礙,又該如何?是不是還要繼續第二次,第三次行刺?雖然您說行刺的不是興中會的人,可是現場抓住的刺客里,確實有興中會的人在,這又怎么解釋。女兒今天來,就是想來跟您老人家談一談,求求您老人家,看在女兒的面子上,收手。解散這個自制會,不要讓事情一錯再錯下去。”
鄒敬澤看看女兒,一臉疑惑“秀榮,你和思遠是志同道合的好夫妻,按說,想法志向,應該都是一樣的,為什么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挽救國家民族,不是你們共同愿望?你是為離婚的事生他的氣?他和你離婚,就像我登報聲明,與你斷絕父女關系一樣,都是為了不牽連你,而不得不做的安排。畢竟我們做的,是殺頭抄家的事,能多保全一個,就多保全一個,總沒有壞處。只要山東形勢穩定下來,你和思遠的婚姻……”
“不,爸爸,女兒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思遠是我的丈夫,是我的愛人,即使他跟我離婚之后,我依舊把他視為我的愛人。可是冠侯,他是我的手足,是我的知己。我不能讓你們為了所謂的理想,大義,就殺害我的手足知己。從公事上看,也不能讓冠侯有閃失。您老人家是個明白人,應該看的明白,如果冠侯有什么意外,整個山東必然陷入動蕩之中,山東的父老鄉親也會遭難,這與您的主張,也不相合。”
鄒敬澤苦笑一聲“秀榮,我知道,現在我說什么,你也不會信我。但是我還是要說,爹不是老糊涂,也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不擇手段之人。興中會對于山東的都督,自有人選,可是我心中認可的都督,則始終是冠侯。只要他愿意站出來,帶領大家推動山東自制,我不管興中會怎么安排,我還是支持冠侯。山東的人財軍權,依舊歸他掌管。只要他登高一呼,第五鎮與第二協就可以歸我們指揮,山東有兵有糧,足以自保,又何必低頭去做韃虜之臣?”
“十格格呢?”鄒敬齋問道:“族長在報紙上天天高喊排旗,驅逐韃虜,十格格可是旗人。”
“十格格可以帶一筆錢離開山東,這個安全我來保障。”鄒敬澤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十格格自己或許是無辜的。但是女真人侵奪我江山,奴役我同胞,整個族群都是敵人,漢人的土地上,自不能允許他們再生存下去。能允許她帶著山東膏腴離開,已經是格外開恩。”
“那如果趙冠侯不肯和你們合作,你們的自制會又怎么維持下去?”
“冠侯如果不肯跟我們合作……那就要承擔民眾的怒火,得到多助,失道寡助,他必須為自己的決定承擔代價,這也是最公平不過的事。不要以為我們離了他就維持不了,武力并不能決定一切,自古來得民心者得天下。第五鎮加上第二協,難道能和整個山東為敵?”
鄒敬齋頗有些激動,胡須有些顫抖著說道:“族長,你說的或許是對的,但是道理對是沒用的,你要看看力量。趁現在宣布自制結束,還來得及。如果萬人大會召開,你怕是騎虎難下了。”
“賢弟,你說力量,那你又認為什么才是力量?部隊,武器,金錢?秀榮和你,都是讀書的,應該明白人心所向的道理。這天下最有力的武器,始終是人心。如今天下,旗漢已同水火,旗人少而漢人多,這就是人心,這就是強弱。我漢人的人心所向,不是任何軍隊或是武器可以抵擋的。洋人可以不貸款給我們,不和我們談判。但是漢人只要團結起來,不和洋人做生意,他們最終還是會向我們低頭。趙冠侯如果肯出來,帶領大家對抗旗人,那我們山東就跟著他打出番基業來。如果他不肯,則人心向背,必有天罰,他也不能阻礙我們山東的事業。這次是我們漢人跟旗人算總帳的時候,誰也阻攔不住這股大勢。”
鄒秀榮此來,本來是來勸父親停手,可是此時,卻知無論如何,也勸不了父親回頭。她搖頭道:“爸爸,您這次做的……女兒很是欽佩,可是我……我沒有辦法幫您。冠侯的傷勢,我不會泄露,請您原諒。”
“談不到原諒不原諒,我尊重你的選擇,就像我當初支持你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嫁一樣。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你不要急著走,留下吃飯,我讓廚房,做幾個你最愛吃的菜。還有敬齋,咱們兩兄弟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我有一壇封了三十年的好酒,我們今天,就把它喝光。”
這頓飯吃的沉悶無比,雙方都沒幾句話說,自鄒宅出來,天色已經傍晚,鄒秀榮的粉面微沉,心情十分沉重。父親的態度無比堅決,而且對于趙冠侯已有加害之意,這讓她在中間,極難做人。她不希望趙冠侯受傷害,也不希望自己的父親和愛人受傷害。雖然她對于趙冠侯傷情所知不多,但是從所見所聞中,她依稀可以感覺到,整件事,并不像表面那么簡單。如果山東自制推動下去,等待他們的,或許將是一場空前的災難。
鄒敬齋安慰著“也不要太難過,萬事總有轉機,你爹不是一個糊涂蟲,我想,他總能轉過這個彎,知道自己錯了。”
鄒秀榮從馬車兩側的玻璃向外望去,街頭的小販比往日少了許多,商鋪也大半關門。這是濟南收取自制稅,為新軍籌措餉銀,導致大批外地商人不能營業的結果。手提長槍、大刀的巡邏隊,取代了原有的警查,在街頭轉來轉去。
馬車剛走不遠,忽然,一支巡邏隊迎上來攔住車輛,鄒敬齋探出頭去問道:“這是鄒宅的車,你們要做什么?”
“我們奉柳統領的命令,請鄒小姐過府相談。”攔路的有四十幾個人,為首者手中舉著步槍。刀槍明亮,態度不善,似乎鄒家的面子也不好用。鄒秀榮皺眉道:“我跟你們柳員外沒什么可談的,叔叔,趕他們走。”
隸屬于鄒氏的一支巡邏隊,發現了這里的沖突,鄒龍帶著他們趕來調解,但是柳家并不肯買帳,兩下在街上,就形成了僵持。柳家的護院教師來了幾個,都是武藝高強的好拳師,鄒龍與他們對手,占不到便宜。
就在彼此僵持不下時,一支百十人的警查隊伍忽然沖了出來,對殺形成包圍。這些警查手上全都有槍,并不是持刀劍的巡邏隊可比,隨后,一名帶隊的警官,朝馬車做了個手勢,示意馬車可以離開。
等車夫搖動馬鞭時,鄒秀榮注意到,街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武裝警查、士兵甚至還有防營。他們的人數并不比自制軍為少,而裝備則遠勝。這些武力都在遠遠的看著巡邏隊,似乎是在監視,又像在觀察。擔任巡邏及征稅任務的自制軍,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力量的存在,依舊做著自己的事。
微風拂面,鄒秀榮卻覺得遍體生寒,放下車簾,口內輕輕的念了一聲“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