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六鎮營地之外。
在大金,凡是靠近營房的地方,都少不了各種小買賣人做生意,憑著軍營里上萬的弟兄,在這里做生意,收入都不會少。尤其北洋軍糧豐餉足,更是第一等的闊客,是以來做生意的格外多些。
過了春節,在第六鎮營地外,就新開了一家山東館子,炒的一手好菜,又蒸得上好的肉包子,格外受弟兄們歡迎。
飯館的東家,是個極豪爽的山東爺們,出手很闊,軍官們在這里用餐不但能記帳,偶爾賭輸了錢,這位老板還會熱情的幫你墊上。只要打個借據,一切好商量,因此很快就與軍營的一干人馬廝混精熟,到軍營里轉轉,也不會有人阻攔。
天剛過了九點,一名年輕高大的軍官,就拿著馬鞭子走進了飯館。此時不是飯點,飯館里的伙計趴在柜臺打盹,但一聽皮靴的聲音,立刻睜開眼。等看清來人,馬上上前施禮道:“馬爺,您老好,今來的可是夠早的,我們這大師傅還沒上灶呢,您要吃什么賞下來,小的上外頭叫去。”
“不必,我是來找你們東家的。”
“東家在里頭柜房呢,我給您老帶路。”
這名叫馬壽田的軍官制止了伙計,自己直奔柜房。飯館的老板,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人很和氣,但是馬壽田見了他,卻仿佛矮了一頭。關上房門,主動賠著笑臉
“張老板,這次的事,真是多虧您老了。過去不知道,您和我們軍法處的寶三爺,還有那么深的交情……”
老板笑著搖頭“小的哪有那么大面子,跟寶三爺有交情。實不相瞞,咱也就是個干活跑腿的,一個使喚人而已,算不上什么人物。是我們東家,跟寶三爺的主子認識,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就是五十多塊錢的公費。我給您墊上,沒什么大不了。您呢,就給我這落筆帳,讓小的跟上面能交代下就好了。”
馬壽田自然不相信,對方給自己解決了大難,只要落一筆帳就可以。但是對方既然關系可以通到軍法處,就不是自己所能得罪的。簽字落帳的事,自己即使拒絕也沒什么用。
按著對方指示,在帳本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他帶著幾分疑慮的目光,看著這位張姓大漢。“張老板,這就完了?”
張老板哈哈笑道:“馬爺,看您說的,您把俺當成什么人了?些許小事,可不就是寫個名字就完,這要不完,還想咋?咱是生意人,不是什么綠林大盜,還能讓您干傷天害理的事么?馬爺,您落座,咱就是想交您這個朋友。不光是俺,俺們東家,實際也想交您這個朋友。俺們東家您知道是誰么?慶王府的護衛,高進忠,高二爺。他老伺候的,可是十格格。您知道十格格是誰不?老佛爺在世的時候,萬壽聽戲,十格格是坐在老佛爺身邊,給佛爺說戲的,您說說,俺們能是壞人?”
兩人的談話,持續到中午,張老板又吩咐人送了一桌酒席到上房,下午時分又叫了女人過來,直到傍晚,馬壽田才回了營房。很快,軍營里就傳開,馬管帶和張老板拜了把子,做了兄弟。
這事涉及的人身份不高,影響不大,并沒引起人的重視,第六鎮里的高級軍官對此全不知情,下層軍官,也不過是認為,這家店面的老板頗會做人而已。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在北洋其余各鎮駐扎之地,都出現了一些山東商人。
他們與張老板一樣,出手闊綽,也喜歡與軍營里那些喜歡賭或票的軍官交朋友。他們有著雄厚的財力,以及極廣的人脈,所在之地,都成了叔保、公明一般的人物受人歡迎。
除此以外,山東自制風波中,大批被釋放的新軍軍官,在山東已經無法立足,都接受了一筆山東巡撫衙門提供的路費,前往外省。或換姓名,或易身份,重新找地方投奔。
這些人經過監獄事件,都會把自己塑造成威武不屈,堅持到底的硬漢,被俘的經歷并沒有成為短板,反倒是成了值得夸耀的業績。很快,他們就與自己的組織再次取得聯系,并因為有著軍事素養,加上曾經受過監獄的考驗,而被委以重任。
他們回到組織之后,經過初時的忐忑之后,漸漸也變的膽大起來。隨著工作的深入,他們也發現,在外省做這些事,比在山東,要安全的多。靠著自己的才干,想在外省混個官職,比在山東更為容易。可是在欣喜之余,他們又不得不考慮一個極現實的問題,在山東某個人手里,還壓著能讓他們身敗名裂的法寶:自白書。
只要對方想,就可以在報紙上把自白書刊登出來,那么自己在組織里所擁有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要想保住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唯一的出路,就是和對方合作,為對方提供他想要的。只希望,他要的不太多。
關系網,在不知不覺間架設起來,一條條看似平常的消息,也經過電報或是郵局,送抵山東,巡撫衙門之內。
毓卿看著幾間屋子,以及面前的電報文稿,聲音控制不住,有些顫抖
“冠侯,你……你要把這些交給我?”
“當然,你是我的太太,我不交給你,又能交給誰?其實這是個苦差使,拿了這個權柄,每天就要少睡不少覺,又要占去許多心力。可是這個差事,明顯不能交給外人,家里人能讓我放心的,就只有我的枕邊人。可是她們里,有本事管的起這個攤子的,舍了我的十格格,還有誰?等到翠玉把孩子生下來,她可以幫你,可也分擔不了太多。你若是覺得辛苦,我就只好自己來做了。”
毓卿的臉紅了,輕輕拉住趙冠侯的手“額駙……”
“格格,這才只是開始,將來我們的攤子會鋪的更大,涉及的范圍也會更廣。一則對外,二則對內,事務既多且細,而且不能輕視任何一點問題。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需要什么你只管說,我來分給你。洋人那邊,對于這項工作的重視程度遠超我國,遠遠走在了我們前面。與那些洋人同行比,我們還只能算小字輩。可是,我們也有自己的優勢,就是人合。畢竟在我們的國土上,動手過招,地利在我。再說,我有一些手段,也是洋人所未必知道的。你坐好,我先從基礎教你。”
一個嬰兒蹣跚起步,勉強學著走路,至于未來能走多遠,又能走多快,現在還無從得知。但是其邁出的每一步,對于山東的未來,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毓卿也在這份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
很快,她根據手頭的電報就感覺到一件事,整個帝國的崩塌速度,似乎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快,這座大廈,撐不了多久了。
松江,一座小碼頭處,幾十名力夫,手腳利索的將一個個木箱子裝上一條貨船。時間已經過了九點,碼頭全靠幾盞油燈照明,十分危險。一個不留心,就會摔跟頭,甚至是掉進冰冷的水里。
在這種時間和天氣,要想雇傭一個力夫,其實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今天在這里壓陣的,是公共租界華探長傅明樓,不管是租界的力量還是漕幫沈保升開山門大弟子的身份,都足以讓他壓的住場面,讓指望碼頭吃飯的苦力惟命是從。
在他身旁的,是一個穿著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相貌俊朗,舉止干練。正是松江新近很有名的文化聞人,民聲叢報的老板陳無為。另一條彪形大漢,則是他門檻里的同參兄弟,一向焦不離孟的劉富彪。
另一邊,則是個中年男子,,身材矮小,但是身材壯實,在夜風中,腰桿拔的挺直,如同一桿標槍戳在那里。
眼看巷子所剩不多,這大漢長出口氣,朝傅明樓與陳無為抱拳“大恩不言謝。有了這批貨,我們在四川的局面,就好看多嘍。二位哥子的情,熊某這里記下,大家有情后補,早晚要報答二位哥子大恩大德。”
陳無為搖頭道:“這話就說得太遠了。大家都是做一筆生意的,你的本錢不靈光,我借給你一些周轉,本就是應有之意。這如果都要說一個謝字,咱們又怎么能算同志?聽說湖廣那邊,來的貨不少,你們有把握吃的下么?”
“成功并無把握,成仁卻有決心。”名為熊武的男子沉聲道:“他們來的人多又狠,手里有快槍快炮,我們比不得。但是我們也有一樣東西,他們沒得。那就是血性!川中七千萬百姓,沒有一個孬種。要么,我們七千萬人死光,要么,就一定要把生意做下去,把這個東家給他換了!”
傅明樓點頭道:“說的痛快。川中弟兄就是有這份血勇,傅某佩服。熊兄放心,只要傅某力所能及,一定為貴部提供方便。”
熊武也知,傅明樓的師父沈保升,與陳無為的師父范高頭,是極不對的兩個人。他們兩走到一起,彼此都犯師門忌諱,尤其沈保升的傾向,更是與自己南轅北轍。他頗有些擔心地問道:“這次,把這批貨發給我,哥子回去在門檻里,怎么個交待。”
“沒什么可交待的,這些貨發給四川,也是當初就定好的事。趙爺叔在松江時,就和川中袍哥兄弟定過約,以這批貨,償還正元積欠四川的債務。現在貨還是貨,發給的還是四川人,有什么可交待?無非是最后提貨的人有變動,可總歸是中國人,就沒關系了。”
他看著天空,云彩遮住月亮,整個碼頭漆黑一團,只能靠手頭的馬燈勉強照明。“這天,黑的越來越厲害,讓人心里窩火。我雖然在門檻里,又吃一口洋人飯,不代表我就不想看到太陽。只要能讓天亮的早一點,冒點風險,又有什么關系。”
陳無為伸出手,“明樓兄說的甚好。過兩天,我們就去找商會李會長談,如果他肯答應和我們一起做生意,我想,這天亮的就能更早一些。松江股災,朝廷的處理方式,讓大家都已經看明白了一點,指望別人,不如靠自己。歸根到底,云永遠遮不住月。只要大家的心齊,這天總歸就會亮。按我想來,用不了多久,大家就都可以自由的享受陽光,不用忍受黑暗了。”
三人的手握在一處,此時,碼頭上最后一只木箱已經裝上船,工人的手略微重了些,箱蓋有了一絲破損。如果有人舉著燈火照過來,就能發現,順著破損處露出來的稻草。
要是把稻草剝開,就可以看到箱子里,嶄新的鐵勒步槍。幾百只木箱,滿載著全新的洋制快槍,向著四川的方向行駛而去,為本就如火如荼的保路大業,又添了一把火。
奉命進駐四川的,是原本駐守于湖廣武昌的新軍第八鎮第十六協,由旗下才子端方帶領,自宜賓入川,接替已經革職待參的前任總督趙爾豐。第八鎮是張香濤當年編練的自強軍為根底改編而成,算是南方極有戰斗力的部隊,士兵中全都讀書認字,學習氣氛濃郁,帶兵官又是出名的才子,本人又素以愛兵聞名。士兵有病,就為其雇轎子乘作,人稱今之管仲。京城之中,對于這一協寄以厚望,也認定必能成功。
可是對于湖廣總督瑞征來說,這個調動并不是好消息。雖然他與端方不睦,可是此時,他依舊希望端方留下,至少是,把第十六協留下。
由于為永平秋操做準備,第八鎮的十二磅、六磅大炮以及手留彈、米尼槍,都被運往北方,第八鎮的實力大減。再調走一個協,瑞征越發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不太平。
他派出刺探輿情的仆人,每天展轉于茶樓,澡堂、書場、戲樓。帶回來的消息,總是令他覺得膽戰心驚。越來越多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煙稠密之所,開講民住自由,或是排旗興漢。說書的先生,哪怕是在說一段三國,也會忽然停下書,開說一段葛明軍,或是猛回頭。
他即使才具平庸,也能明白一點,這樣的輿情,就仿佛點燃的藥桶,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生爆炸。要想應對這種爆炸,自己手里就得有本錢,可是這本錢,到底足還是不足?
第八鎮的統制張彪,已經成了他的坐上客,不管對這個靠著娶了張香濤房里丫頭而發跡的丫姑爺有多少不屑,但此時,他是整個城市最高的武力長官,自己對他,就只能客氣一些。
上好的碧螺春,京城里新寄來的一壺上好鼻煙,外加一個古月軒煙壺。總督給手下的鎮統制送禮,這也算是大金開國以來,極為罕見的事情。
張彪算是張香濤遺臣,對于這種招待,本來不指望能從瑞征這得到好臉。不想,堂堂總督居然紆尊降貴,折節下交,大有受寵若驚之感。把玩著鼻煙壺,不知道
說什么好,半晌才擠出來一句“這個比當年香帥賞卑職的好多了……”
丘八就是丘八,一點小小的恩惠,就可以收買過來。瑞征如是想著。
收復張彪的代價,比自己預計中小的多。接下來,就可以讓他去彈壓地面,手段過激一點,也沒關系,如果真出了問題,也可以用他去背鍋。
瑞征想著要再敷衍幾句什么,籠絡一下人心。可就在他張開口,想要說話的剎那,心頭忽然升起了一絲怪異的感覺。這感覺來的全無根據,但卻無比強烈,仿佛一件極為珍貴的物事,即將從頭手中失去。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很久以前,自己在外游歷,家中自己珍藏的鈞瓷筆洗,卻被發怒的妻子砸碎,自己身在遠方,也有了類似的感覺。可這次,又是什么?
窗外,一陣狂風突起。
總督衙門懸掛的黃龍旗,許是因為沒有掛好,隨著狂風卷動,掛旗的纜繩忽然斷開,旗子猛的落下。就在幾名戈什哈驚叫聲中,轟一的一聲炸響,自遠方傳入總督衙門之內。
這爆炸聲實際并不大,比起頑童點的爆竹,也強不到哪去。可是張彪受此一驚,手一抖,正在把玩的精致鼻煙壺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打雷了?”瑞征茫然的看著張彪,張彪回以同樣的茫然。
兩人相顧無言,不知發生了什么。很快,租界方面有人送來消息,方才那聲響不是打雷,而是有人在租界試驗炸蛋發生事故,炸蛋作坊,爆炸了。
瑞征的臉色變的煞白,人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炸蛋,為什么金國那么大,偏偏是自己這里出了炸蛋,這下,又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