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隨著魯軍南下,葛明形勢急轉直下,江寧得而復失,乃至整個東南戰場,都有可能受到威脅。可是揚州都督徐寶山的心情,卻格外的舒暢。他并不在意葛明失敗,就像他不會為葛明成功歡喜一樣,對他而言,這些都沒什么意義,只有白鹽白銀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
他心情好的原因在于,剛剛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讓他在道上大有面子。葛明紛起,四方動蕩,蘇北鹽城的緝私營趁機要挾士紳,以不能維持紀律相威脅,向士紳勒索錢糧酒肉。且胃口日大,漸難應付。
鹽城的士紳,沒辦法到揚州哭秦庭,徐寶山親自帶了一支人馬到鹽城,將緝私營繳械遣散,順便把這塊地盤納入自己控制之中。原屬淮安府的鹽城,暫時歸了揚州,變成揚州一塊飛地。
雖然鹽城地方小,也貧瘠,并沒有多少油水,但是有土斯有財,有一塊飛地,便多一塊收入。再者緝私營上百桿長短槍,于徐寶山來說,也是筆不小的收益。
他做私鹽生意,家中很闊,但由于大金朝廷嚴控軍火,加上他的風評不好,跟洋人交易很難。想要買槍炮,卻沒有多少門路。目前揚州編成兩鎮,號稱有兵兩萬,實際有兵也超過一萬人。槍彈兩缺,大部分士兵還在用刀矛,有上百條槍進帳總是好事。
更重要的是士紳們遇到困難,曉得找他徐寶山,而不是找江蘇都督程全德,證明他的名望比程全德要大,江湖人重名聲,徐老虎三個字叫的響亮,人自然就快意。揚州人上午皮包水,即使做了都督,規矩不改,上午照樣要泡在茶館里,有公事也是到茶館里來辦。
當了都督之后的徐寶山,也穿著一身西式軍裝,頭上戴的卻是一頂英雄巾,手上一尺二寸的灑金扇子張開,上面畫的是一副頂好的猛虎下山圖。雙手戴著十枚八錢一個的金戒指,每一個戒面都可以當印章來用,金光閃閃,格外耀眼。
他樣子生的俊,否則白寡婦又怎么會被他迷的五迷三道,不但賠身子賠基業,最后連命都賠進去。眼下人到中年,依舊是個瀟灑倜儻的角色。不少鹽商人家年輕漂亮的姨太太,都心甘情愿在香閨里和徐司令探討一下人類起源等重大課題。
其身邊帶的親信將領,都是當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幾個人坐在一起吃茶聊天,身后站二十幾個護兵,一如當初在碼頭上打天下時一樣。揚州鹽商富可敵國,結交官府往往也是敵體相待。但是只要見到徐都督,就得要緊著過來見禮磕頭說好話,等到他不耐煩的揮手,才如蒙大赦一樣離開。
他剛一坐下,茶博士就把上好的龍井泡上來,又連說著“都督真威風,印堂發亮,官符如火,依小的看,用不了多久,您就得當咱們江蘇全省的都督。”
“我當江蘇都督,那程德全干什么去?”
“讓他給您當參謀長,要不當個秘書。”
徐寶山哈哈一笑“你個小王八蛋懂的真多,前金的時候知道前金官制,現在葛明了,新官制張口就來。等我當了江蘇都督,你來當我的馬弁。”說著話隨手一丟,一塊銀角子就扔出去打賞。
其參謀長張作梅是衙門幕僚出身,頗有些謀略,等到伙計走了,他臉上帶著笑容,語氣卻很凝重“把山子,我們現在不能大意。第五鎮聽說已經快要把江寧那下來,趙冠侯不會放過咱們這么個寶地,他要來,我們怎么辦?”
“嚼蛆!人家說我們揚州是人揚虛子,一點小事,說的比天大,我不肯服。可是你老張就是個不打折扣的虛子,一個第五鎮,不得說項!趙冠侯怎么樣,難道我怕他?他是禮字輩,我也是禮字輩,大家在門檻里一般高低,他管不到我頭上。不要看他狠,我們也有上萬兄弟,不是好吃的軟柿子。淮上有幾十萬灶丁,惹急了我,一人發一根棍子,打也要把他打出揚州。當然,面子要做給他,大家都有落場勢就好。我已經預備了十個呱呱叫的清水貨,外加十萬兩銀子給他送過去,錢,女人,都給他了,他還要怎么樣?大家做光棍的點到為止,要是不曉得進退,那就跟他干一架,讓他知道厲害。”
揚州第一鎮第一協統制黃金標道:“老大說的是,老張,你想的多了。他終究是個北方人,再強也是流水,我們是石頭。流水可以走,石頭永遠在這。他再狠,也不能把鹽都奪過去,咱們只要控制著鹽場,最后就得是他低頭。”
幾名部下都笑道:“正是這個話。只要咱們把握著鹽場,任是誰,也得買我們的帳。他派了部下來怎么樣,我們用金子,把他收買過來,讓他為我們辦事,不是很容易么?”
徐寶山看看左右,頗為得意“老張,有一件事因為是門檻里的人在辦,你是個空子,我沒有跟你說,現在告訴你也無妨。趙冠侯派來取揚州的是一個騎兵標,這事我知道,帶兵的軍官你當是誰,是山東的孫美瑤。這人我們以前打過交道,雖然不在門檻里,但彼此算是極熟的朋友。我已經托人給他送了五十條黃魚,你說說看,他收了我的黃魚,會不會還來找我的麻煩?帶著騎兵來走個過場,然后就算了,等到他們一回山東,整個江蘇都是咱們的天下。他們拿下江寧,這是好消息,等他們走了,我們去,咱也過過兩江總督的癮!”
見他正在得意,張陪梅不好多做阻攔,只好道:“總之,我們最近要多加小心,孫美瑤的騎兵是趙冠侯基本部隊,很難對付,不能大意。”
徐寶山道:“老張,基本部隊怎么樣,只要是人,就愛金子,只要愛金子,我們就能擺布。你當我今天為什么要在這里吃茶?就是等著那邊的人來送消息,你等一下,應該很快就有回信。”
過了約莫二十幾分鐘,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從外面跑進來。他是徐寶山關山門的徒弟孫小安,為人很機靈。進門之后,先給徐寶山道喜,然后道:“孫標統對咱們送去的黃魚和那兩個姑娘都很滿意,或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要送師父一件大禮。”
“哦,他送我的禮,是什么?”
“他曉得師父最喜歡古董,特意在江寧,托人搞到了一尊鼎。據說是南北朝的古物,價值不菲,怕是比我們的五十根黃魚還要貴重。”
徐寶山眼睛一亮“誒,居然是南北朝的古董,這東西我要看看了。我聽講古的講過,古時候的大人物,叫什么鐘鳴鼎食之家,這鼎可是非同小可的禮器,一定很不差。他們幾時把東西送來?”
“下午就到。徒弟到時候去接站,把東西送到師父府上。”
“不要送到府上,直接拿到都督府去,讓大家都看看,趙冠侯怎么樣,第五鎮又怎么樣,到了我的地盤,就得聽我的,他們得給我送禮。”
張作梅甚是把細,忙問道:“小安,這鼎你見過沒有?是個什么樣子,大概多大,里面有沒有什么花頭?”
“張師爺,你這話我就不懂了,一只鼎,能有什么花頭?總不成里面藏個人吧?那鼎一共也沒有多大,藏人也藏不住。”
徐寶山笑著說道:“老張,你也是仔細的過分了,我闖蕩江湖那么久了,各種門道沒有我不清楚的,他如果在鼎里藏有機關,那送禮的人,又怎么逃呢?放心,光棍眼賽夾剪,到時候我只要看一眼他送禮的人,就知道是否有毛病。”
孫美瑤派來送禮的,是四名士兵,加一個副官。這個副官與孫小安一樣,十分機靈,能說會道,一看就知,是久跑碼頭的機靈角色。四名護兵則十分老實,五個人進門時由孫小安親自搜身,以示沒有武器,再看他們神色鎮定,也不像是刺客行兇的樣子。
張作梅仔細,特意請了揚州幾個擅長古董金石的篾片來,對這尊鼎仔細查看。見上面綠苔班駁,確實像是古物,花紋雕刻,非但是前朝之用,而且出自富貴之家。但是用指輕彈,又覺得銅胎頗薄,這一點,又大為可疑。
徐寶山是場面上的人,見這么查下去,送禮人的臉上不好看,忍不住上前,以扇子一戳張作梅“老張,你這人也是,人家外客在這里,你們這么比比戳戳的什么意思。人家送的是片心意,又不是當鋪里面看貨,都閃開一點。”
老虎一發威,一干篾片就只好躲開,徐寶山看了看,贊嘆道:“我看這東西蠻不錯,擺到博古架上,一定有面子。看這鼎還蓋著蓋子,多半是前朝用來煮飯的家伙。這么點的個子,不曉得能煮多少飯,是不是用來煮湯的……”
他說話之間,伸手就去掀鼎蓋,張作梅向前攔阻著“都督,不能大……”
亦就在徐寶山的手掀動鼎蓋,張作梅上前阻攔之時,那尊被孫美瑤送來做禮物的古董銅鼎,忽然在一聲巨響中炸開了。單薄的銅胎被火藥的力量摧毀,變成了無數鋒利的碎片,四下飛濺,從一件玩物,變成了極為可怕的殺人暗器。
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徐寶山,這個武藝高強,可以手撕毛竹的淮揚大豪,伴隨著一聲慘叫,當先倒地,頭臉之上,已經嵌滿了碎裂的銅片。張作梅離他最近,亦受池魚之殃,一塊鋒利的銅片劃過他的咽喉,鮮血如泉水般涌出,張作梅用手指著那名送禮的副官,瞪大了眼睛,竟是死不瞑目。
都督府內的篾片與軍官,也為爆炸所波及,十余人不同程度受傷,初時的慌亂一過,這干打慣爛仗的人物就抽出手槍來,卻不想來的五個人,這時早已經掀開衣服,露出里面捆成排的手留彈,每人手上更是多了兩把左輪槍。
為首副官道:“白五嬸是我的姨媽。她被徐老虎出賣喪命,今天我是替姨媽報仇!我身后的四個,是淮上灶戶子弟,大家不想受徐老虎的盤剝,愿意跟著趙冠帥,接受第五鎮的指揮。大仇已報,再無牽掛,左右就是一條命,誰想陪徐老虎一起去的,只管動手,大家一起死!”
孫小安也抽出了槍,看著一眾頭領“各位爺叔,小安已經接受第五鎮的任命,擔任揚州緝私營的哨官,算是棄暗投明。你們要是識相的,趁早投誠,冠帥答應過,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每人都可以發一筆財。如果想要拼下去的,那我只好不客氣!再告訴大家一件事,清江浦的第十三混成協,已經接受第五鎮改編,都督蔣雁北,帶領部隊即將開進揚州,第五鎮的騎兵標和步兵標最遲明天早上就到揚州。你們掂量掂量,咱們這點力量,能不能和江寧的蘇浙聯軍比。連他們都垮了,你們又怎么樣?”
沉默。都督府內,沒有人開口,但是也沒有人喝令射擊。門外的衛兵聽到爆炸聲,卻沒有沖進來抓人,可知已經為孫小安所收買或控制。幾名帶兵官互相對視,似乎是在思考對策。良久之后,有人問道:“小安,如果我們丟了槍,趙冠帥會不會殺降?”
“你放心,冠帥已經簽發了手令,既往不咎!江寧的林樹慶、朱端,全都活的好好的,你們怎么會被殺降?不過,要是你們負隅頑抗的話,那就很不好說了,到時候大炮一響,誰又能保證不出誤傷?”
一支手槍丟在地上,竟是徐寶山最為信任的部下黃金標。“事到臨頭,大家不要頑抗了,光棍一點,認栽。把山子一死,誰還能指揮的動我們這些人?大家力量分散,你三千我一千,能頂什么用?不用第五鎮,就一個蔣雁北,就足夠收拾我們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把山子的家眷,不許人去騷擾,他的財產,起碼要給他的老婆孩子留出一半。”
“這您只管放心,肯定會保護財產,騎兵標的先鋒隊已經進城了,我這就去聯絡他們,由第五鎮保護師母她們,保證萬無一失。”
第二枝、第三枝手槍落在地上,一干江湖大豪,垂頭喪氣的解除了武裝,等待發落。聽到第五鎮先鋒隊已經進城,自己卻壓根不知情,就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晚會。再頑抗下去,下場不容樂觀。
事實上,他們所不知道的是,所謂的先鋒隊,一共只有二十人。乃至次日進城的騎兵標、步兵標,也只是打著兩個標的旗號,實到兵力只有各一個哨,大部隊還在后面緩行。
但是這兩個哨進城,就足以壓制住城內徐寶山的一干部下及弟子門生,畢竟,在他們身后,有近兩協的兵力為后盾,任誰誰也知道,如今的揚州,已經是第五鎮的天下,變不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