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呼犧牲,贊美死亡,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張開臂膀擁抱死亡,將自己27身家性命投入到犧牲的祭壇,則需要莫大的勇氣。不管王爺也好,還是宗室也好,在戰場上并不比普通人更受眷顧。天湟貴胄,世系罔替,在炸蛋面前,都一樣只是一團血肉。
之前雖然袁慰亭也吃過炸蛋,但是旗人親貴,卻并沒有什么感觸。在他們看來,這無非是天譴奸臣,內心里,未嘗不希望著他真的在炸蛋之下喪命。更多的是埋怨葛明黨人手段太劣,居然投彈未中。在大多數宗室看來,戰場上,畢竟是北軍占據全面先手,葛明軍處于下風。只要自己堅持住,最終屈服的,肯定還是葛明軍一方。
退位這種事,是絕對不能答應的,失去權力,就等于失去生命。對于下面的旗人來說,雖然旗餉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停了。
可只要江山在,就總有一個念想,只要未來國家有了起色,旗餉還是能發下來。一旦退了位,鐵桿的莊稼注定沒了指望。是以從上到下,叫喊著拼命到底的人很多,高呼著殺奸臣,發出提議退位者皆可殺言論的人也不少。
不管怎么說,殺戮自己的同胞,總歸是比殺戮敵人容易,即使是從沒提過刀,未曾殺過人的,也樂于吶喊著打殺袁四、慶王,或是描述著,若是自己來投彈,袁慰亭又該怎么死的畫卷。當炸蛋真的響起,鮮血流出,生命消逝之時,勇士與懦夫的區別,就再也掩蓋不住了。
良輔的身份地位,實際上都不如袁慰亭,可是他遇刺帶來的影響,卻遠在袁之上。
他是一個旗人!這個身份,就注定了與袁慰亭的不同。伴隨著旗人親貴的被殺,讓喊殺者意識到,自己不只可以成為劊子手,也可能成為刑場上的目標。于是,他們的聲音漸漸變小,誓死捍衛祖宗基業的孝子賢孫,開始原地轉身,全速前進,由誓死保衛祖宗基業變為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
小恭王那一批人,想的比普通旗人更為深遠。眼下京里的主要武力,都在北洋系控制之中。之前他們喊打喊殺,所憑借的,就是京城里秩序沒有變亂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且有各國關注,沒人敢隨意戕害旗人。即使手握武力的袁慰亭,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可是現在,既然良輔可以吃炸蛋,焉知不會有第二個彭某,再丟一顆炸彈到自己府里。至于這個刺客到底是拜的洪門雙花紅棍,還是北洋戰旗,誰又說的清楚?徹底撕破臉皮,放棄規則之后,他們也得承認,自己對刀把子,沒有太好的辦法。
從自身的角度看,他們選擇逃避,算是保全身家性命不得不為之的手段,并不值得詬病。可是在當前的形勢下,宗室黨骨干的離開,卻把隆玉好不容易鼓舞起來的一點士氣,全都毀了個干凈。
隨著這一聲炸蛋的轟鳴,奪去的除了良輔的性命之外,還有完顏氏的前途與希望。皇宮里變的冷清起來,瑾太妃受了驚嚇,在宮里不肯出來。
兩宮暗地里的斗法,一方突然退出,另一方卻并沒有多少喜悅。并不是對方在危機面前,選擇共渡時艱,主動退讓,而是看出來,這是一艘即將沉沒的破船,爭奪權力已經變的不再重要,索性回宮躲清凈。
即使并不以睿智著稱,這點心機,還是不難看出來的。隆玉的臉色,陰沉的一如外間的天氣,絕望與壓抑的情緒,彌漫在整個宮殿之中。這位志大才疏,又命運悲慘的太后,兩眼直勾勾的看著大殿的梁柱發呆,一動不動。
沒人敢去打擾太后,大家在懷疑,太后是否進入了某種世外高人所說的冥想狀態,萬一就此得道成仙,自己去打擾不是找死。再者,比起太后的安危,大家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抓緊時間,拿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小玩意出去……一個國家可以沒有皇帝,但是一個人,絕對不可以沒有錢,太監和宮女們,全都明白這個道理。
于是,整個宮廷就在這種沉悶與絕望之中,變的格外寂靜。除了風吹樹葉聲,竟是聽不到半點聲音。只隱約的可以聽到,小皇帝的歡笑聲,從遠方傳來。他最近停了書房,終于可以肆無忌憚的玩下去,格外的歡喜。
直到紅日西垂,宮門已經下了鑰,小德張才輕手輕腳的過來,小聲道:
“佛爺,您千萬要保重身體……那些葛明黨……有外面的文臣武將對付,您無須在意。奴才想著,那些跳梁小丑,總歸成不了氣候,也就是丟炸蛋嚇人。不管怎么樣,總歸是我們的兵,壓著他們打,連江寧都克復了,還有什么可怕的。您吃點東西,睡一覺,等天一亮,也許提塘官就能把軍報送過來,松江克復,孫帝象被擒……小廚房那,奴才給您預備好了燕窩……”
隆玉仿佛是回了魂,轉轉眼睛,將頭一點點偏過去,看向了小德張:
“小德張,你過來。”她的異常嘶啞,讓人聽了,就覺得起雞皮疙瘩。小德張向前湊了兩步,卻見太后居然指向了身邊的一把椅子“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小德張雙膝搶地,直挺挺跪在地上“佛爺,奴才要是哪里做錯了,請佛爺賞奴才一死,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自古以來,哪有奴才這等人,在佛爺面前坐下的道理。”
隆玉搖搖頭“我聽人說,外頭講共合,人與人之間,說什么平起平坐。沒有過去的尊卑上下。我不知道那會是一個什么世界,可是,咱總得適應,畢竟用不了多久,共合就要來了,國家沒了皇帝,又哪還有什么佛爺?”
“佛爺,話可不能這么說,依奴才看,亂黨成不了大氣。咱們……咱們還有希望……”
“到了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已經沒有用了。”隆玉冷冷的打斷了小德張的話:“你肯跟我說這些,不是跟著他們一起去拿東西,我很高興。大金到了這個時候,身邊還剩了你這么個忠心的奴才,也是造化。”
她問道:“皇帝怎么樣了?”
“皇帝……還好。總歸是歲數小,還不知道什么叫發愁,師傅們對功課追的也不緊,皇帝反倒是更高興。”
“高興點好,能高興一天,就且先高興一天吧。”隆玉嘆了口氣,摩挲著椅子的扶手“有時候,真的很羨慕皇帝,無憂無慮,什么都不用他走心思。至于我們……沒有他的命數。我二十歲進宮,在宮里這些年,最羨慕的人,是老佛爺。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像老佛爺那樣,把滿朝文武管的死死的,這一輩子才算是沒白活。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錯了。我不該羨慕老佛爺,我該羨慕的是皇帝。這么一個家,不管你怎么當,都是錯的。下面的人不會管你有多苦多難,只會說你有多錯。眼下這個家維持不住了,責任,也都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是當了這些年家,給自己換來的。”
她目光迷離中,似是回憶起了昔日情景“當初的國事也很艱難,全靠老佛爺一力苦撐,總算維持個花團錦簇。雖然有高麗之敗,又有拳亂之禍,可是咱們的江山社稷總是可以維持。她老人家去了,給我留下了六鎮精兵,還有那么多的銀子,那么多的大臣。按說,這個天下即使不會變好,總不會變壞。萬沒想到,這才幾年啊,國家說沒,就沒了。將來見了老佛爺,還不知道,該怎么說……”
“佛爺,您千萬別胡思亂想,一切都是命數,老佛爺也不會怪罪。”
隆玉看著小德張,沉默半晌,忽然問道:“你和趙冠侯是換貼的弟兄吧?他跟你這使了多少錢?”
小德張一驚,虎死余威在,此時的隆玉或許奈何不了一干臣公,但是處置他,還是綽綽有余。就在他要分辨的當口,隆玉已經說道:
“別害怕,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了,我這個主子,也不打算為這點事,處置哪個奴才了。袁慰亭和趙冠侯在京里上下奔走,找了不少的關系,就連大福晉這個皇帝本生母,都被他們拉過去了,你幫他說話,也沒什么大不了。你這幾年伺候的很忠心,到了眼下,我也沒有什么好賞你的,就把這差事當了酬庸。你去跟老慶、那王、倫貝子他們打一聲招呼,讓他們明天進宮,我有話跟他們說。”
“奴才遵旨。”
小德張等了良久,上面又沒了動靜,他也不敢動彈,只好在那里干跪著。又過了許久,正尋思著該怎么提醒一下隆玉的時候,卻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你下去吧,這里不用你。晚膳我不吃了,我要在這里,好好看看,看看這一草一木。以前沒把它們放在心里,覺得想看就可以看的著。眼下,這就快給了外人了,我這才發覺,這里的每一個布置,都那么好看,那么順眼。讓我多看看,把它們記在心里……”
這一夜的隆玉徹夜無眠,次日,慶王等三人進宮時,她并沒有掛簾子,只露出一張憔悴的臉,和滿是血絲的眼睛。讓這本就丑陋的婦人,更少了幾分光彩與精神。在她身邊,則是睡眼惺忪的皇帝。雖然身上穿著袍褂,顯的極莊重。可是小皇帝很不自在,總是動個不停,讓這氣氛也肅殺不起來。
隆玉的目光落在三人臉上,逐個掃過去:
慶王義匡、超勇王那彥圖、貝子濮倫。三人非親即貴,皆是朝中要角。尤其那彥圖是柔然力量的代表,即使到了眼下這個時代,大金的皇族,對于內外柔然馬隊的戰斗力,仍舊充滿希望。認定那彥圖所能控制的柔然武裝,足以逆轉局部的戰爭形勢。
曾幾何時,柔然勇士被認為是帝國最忠誠的藩屏,現在,連超勇王,也站在了對方的一邊。
“恭王、承澤出京的事,你們知道么?”隆玉的聲音依舊沙啞,眼睛又紅又腫,不知道昨晚哭了多久。大殿里似乎有漏風的地方,讓所有人的身上,都陣陣發涼。小皇帝看著太后,又看著群臣,目光開始變得游移,滿是懼意。
慶王道:“奴才也是剛剛知道,不止是他們,京城的宗室,擅自出京的也很多。畢竟形勢比人強,該退就得退,該讓就得讓,一味硬頂,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事情變的更僵。老規矩,該扔也得扔了,現在再強調祖制,未免不合時宜。”
“讓?我讓的,難道還少么?袁慰亭要軍餉,我典當了陪嫁籌軍費,難道這還不夠?他想要權力,我讓他做內閣的總里大臣,地位一如外國的首相,與天子也不過是半步之遙。皇帝年紀小,國家不還是掌握在他手里,這樣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非得要面南背北,才順他的心?老佛爺升天之時,慶叔你是顧命,老佛爺把江山和皇帝交給了你,你就是這么報答她的?”
隆玉忽然咆哮起來
“我不知道,袁四許了你們什么好處,趙冠侯送了你們多少重禮!我只知道一件事,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你們。你們做下這樣的事來,將來有什么臉,去見完顏家的祖宗!你們之所以是親貴,是因為有大金朝廷在,靠著祖宗蔭庇,才有你們今天。現在你們一手要把祖宗的產業送人,挖這份祖業的墻角,與那典賣祖產的不孝子孫有什么區別!沒了這個朝廷為你們撐著,你們那點家業,又能維持多久?我要好好的看著,看著你們是怎么在新朝廷里紫袍金帶,飛黃騰達的!”
積蓄已久的憤怒和委屈,一股腦的發泄出來,隆玉竟是放聲痛哭,哭聲在宮殿里回響。
慶王面無表情,只等著隆玉哭,等到她哭的聲音漸漸平息,才向上回稟:
“太后圣明。如今各國已經不肯借貸兵費,和議一日不成,洋債一日不借。有兵無餉,比起有餉無兵,后果更難設想。君非亡國之君,臣非亡國之臣,實在是天數如此,人力無可挽回。氣數到了,就該認命了。”
“奴才無能,與袁慰亭和南方的代表交涉了幾天,唇裂舌焦,也只將歲費談到四百萬。對方允諾,保證宮廷的人身財產安全,保護宗室財產,不會強行征收。于如今的情形而言,已經是最為優厚的結果。如果太后不滿意,那老奴只好請辭,請太后另派賢臣,處理此事。”
那彥圖與濮倫同時道:“太后,條件已經談到了無可辯解的地步。總算他們答應保護我們的財產……”
“糊涂!”隆玉用盡最后的力氣咆哮起來“刀把子到了別人手里,還指望著白紙黑字定的條約有用?我們跟洋人定了多少條約,哪條管用了?連江山都守不住,又怎么能守的住財產!我看用不了幾年,我們旗人就得流落街頭,乞討為生。你們,就是罪魁禍首!連祖宗的老宅子都守不住,還說能守住自己家的那份小產業?做夢!”
小皇帝不知所措的看著隆玉,以為是自己惹了禍,害太后哭。小聲道:“不哭……我……我一會就去找師傅念書……”
隆玉抽泣著看著皇帝,“你……現在愛不愛這?”
小皇帝不知所以,先搖搖頭,隨即又連忙點頭。結果用力過大,帽子滾到了地上。他吩咐著小德張“快去,揀起來!”
隆玉搖頭道:“不用了。已經戴不上了。不管你愛這,還是不愛這,都沒關系,總之,從今以后,這跟咱們娘們沒關系了。跟我回去,我倒要看看,天下到了他們手里,能變成什么樣。”
趙冠侯的居處,紙錢堆積如山,趙冠侯不慌不忙的,將一張張紙錢放到火盆里焚燒成灰。
“老佛爺,你是明白人,應該看的出來,這個天下,沒救了。不是我不想你的知遇之恩,實在是辦不到,只好答應,照看著你的不肖子孫,有我一天,就不許人欺負他們。”
他又丟了一張紙錢下去“章相爺,按說我也該叫您聲老泰山。您老人家說過,江山是一間破房子,我們安心當一個裱糊匠,就對的起東家的恩典。我今天跟您說一聲,我這個裱糊匠沒當好,老房子總歸是塌了。可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房子不倒,新房子怎么蓋?您好好看著吧,新房子,一準比舊房子更好看更結實。今后,或許再也用不著裱糊匠了,您就安心的在天上享福吧。”
“老佛爺,一路走好!”
“章相爺,一路走好!”
“新房子眼看就要蓋起來,你們這老房子的人不受待見了,往前走,別回頭,一路走好,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