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信誓旦旦,分析著借張員之力以抗趙冠侯是何等英明決策的各位鄉紳,見到這個情景,都覺得臉有些疼。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么。
林仰上道:“紹帥,徐州乃是您的治所,縱然要拿人,也該持紹帥手令,外人無此權柄。這是不把紹帥放在眼里。您是孔教會的會長,我們都是孔教會之人……”
張員側頭看他一眼“林老爺說的對,在徐州這塊地盤,抓誰殺誰,都是我張某人一句話的事,外人確實無權插手。來人啊,把這幾個東西,給我拉出去斃了!娘的,什么孔教會之人,在爵帥面前,少提孔教會。就算是康祖詒來了,見到爵帥也得磕頭參拜。你們幾個家伙不安好心,居然想要驅逐侯爺,這是謀大逆的罪過,按照大金律,就該大辟!現在賞你們個全尸,就是看在咱們都是孔教會的份上,給你們開恩了。”
外面,一支衛隊沖進來,都是腦后垂辮子的大兵,兩人拖住一個,抓著這些鄉紳就向外拖。一干鄉紳沒想到,張員對于大金的律令也如此熱中,恢復傳統文化的同時,也在熱心的恢復傳統刑名,一言不合就要處決。
人被士兵拖著向外走,眼看就有性命危險,帶來的衛隊又都被繳械。這些辮子兵無法無天,拉下去,命多半是要送掉。個個都驚恐的大叫著冤枉或是求饒,李淮生腦筋還算靈光,急忙道:“且慢!我等是冠帥治下之民,理應由冠帥處置,冠帥,請您賞一句話。”
“剛才還在想著辦法驅逐我,現在又求我救命了?”趙冠侯冷哼一聲“把人交給我帶的人就好了,他們我得慢慢炮制,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張員點頭稱是,命部下將一干財主都帶了下去,寶月則不慌不忙的叫來小大姐,重新收拾桌子,準備果盤點心。張員依舊是以屬下見上官的禮數,落座也是只坐一半,態度上,極是恭順。
“隆玉太后奉安大典,紹和不能回京奔喪,實在是有失臣節。爵帥到京之后,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替卑職分說清楚,請皇上體諒老臣的難處。”
隆玉太后宣布退位之時,就吐了一口血,等到袁慰亭正式就任臨時大總統,住進慈喜之前的居處佛照樓,并將之改名居任堂之后,兩下里的相處就更難。袁慰亭每頓飯開飯之前,都要命令軍樂隊奏樂,樂聲直入內廷。
原本想著繼承慈喜遺志,過一過發號施令的癮頭,不想頃刻之間,就成了仰人鼻息的亡國太后。每天聽著軍樂,就仿佛是利刃在自己的心里反復切割,隆玉的身體,也就越發的不濟。直撐到不久之前,終于還是一瞑不視。
袁慰亭電召各地督撫到京參加奉安大典,但是各地情形不同,局勢也不一樣。興中會與袁慰亭之間的矛盾,終于還是以戰爭的方式解決。
雖然北洋軍取得了勝利,可是南方各省,還不能算是太平,新近進駐江寧的馮玉璋,以及占據岳陽,控制南北孔道的曹仲昆等人,都不能回京奔喪。
張員這個長江巡閱使,官職乃是來自前金時代的名臣胡林翼,名義上在江南各督撫之上,實際卻無實際轄地。何況曹仲昆也有長江上游警備司令的官職,與他分庭抗禮,其處境也尷尬的很。
徐州算是他的根本所在,如果他此時離開徐州,說不定地盤就被別人占了,成為光桿司令,所以只能原地不動。但他對于大金的忠心卻不是假的,這種安排,對他而言,如同大逆不道,拉著趙冠侯的衣袖,足足表達了十幾分鐘的忠心。在得到趙冠侯明確答復,愿意為他向小皇帝說項之后,又痛哭了一番。仿佛是在這清樓之內,為太后行躄踴之禮。
等到他哭夠了之后,張員才道:“侯爺,您這回進京,見了宮保的面,可要好好勸一勸他。”
趙冠侯點頭道:“我明白,你的處境也不容易,你手下萬把弟兄要吃要喝,難免與華甫有利益上的糾紛。我還是那句老話,能為你辦的,我盡量給你辦,進了京之后,會跟大總統說一說,讓他看著怎么安排你。”
張員搖搖頭“不,卑職不是說這個。卑職窮苦出身,不管日子過的多艱難,也比當初的生活強的多,做人要知足,卑職現在已經很知足,絕沒有什么不滿的想法。卑職是想求侯爺勸勸宮保,早一點把共合停了吧。”
他的神態很真誠,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侯爺請想,咱們辦共合已經一年多了,又辦出什么眉目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這是亡國的兆頭。為什么?因為人心壞了!要是有皇上的時候,國家至于亂成這樣么?咱們中國,是不能沒有皇帝的。”
自金帝退位之后,這一年多時間里,國家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先是北洋軍以武力挽留,確保袁慰亭在京城就職,在北方強大武力的威脅下,南方只能步步后退,寄希望于制度羈縻,束縛住袁慰亭的手腳。桃園三杰之首的宋遁初倡導正黨內閣,以法治精神,法律的力量制約總統權限。
按其想法,總統受制于國會與總禮,個人則受制于組織程序,不能搞乾綱獨斷。由于共合政體并未訂立憲法,袁慰亭依舊是臨時大總統,法統不算正,宋遁初聯合各路小黨的力量,對他牽制極大。
不料奔走之間,宋遁初竟于松江遇刺,事后追查痕跡,一路查到了應桂馨頭上。這起謀殺案,直接引發了第二次戰爭,黃長捷等人以興中會的力量組織北伐,結果就是北伐軍人心所向所向披靡,孫帝象大獲全勝成功轉進海外。
隨著戰爭的結束,南方各省的地盤,已經逐漸為北洋所侵占。李秀山升任共合陸軍第六師師長,帶兵進入江西升任,曹仲昆帶領第三師進駐岳陽,扼守南北孔道,段香巖兵進湖北,馮玉璋進駐江寧,整個天下,大有亂而后治,四海歸一的景象。
以武力為手段促成的和平,終究也讓人們看到和平的希望,曾經風起云涌的葛明黨人,似乎如同之前的太平軍一樣,功敗垂成,退出了歷史舞臺。張員也就敢于在這個時候,提出恢復帝制的建議。
“大總統并非終身制,一旦下野,也不過一布衣而已。他的兒子是什么模樣,大家心里都有數,如果出來選總統,肯定是沒希望的。就算是任官,也不夠資格。辛苦一輩子,子孫還要做平頭百姓,這不是太蠢了么?如今葛明黨已經失敗,恢復帝制的阻力盡除,若是自紫禁城中請出皇上,重登九五,宮保則立有擁立之功。按這個功勞,封一個世襲罔替的公侯唾手可得,他既可名標青史,又能遺澤子孫,何樂不為?”
趙冠侯笑道:“紹軒,聽你這提議,倒是大總統著想,這話怎么不直接和大總統說?”
“我的身份尷尬,宮保不拿我當自己人,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縱然說了也沒用處。可是不管他怎么看我,我總是大金的忠臣,該盡忠的事,我就得辦。眼下,是把小皇上請出來,執掌江山最好的時候。你看看,各省督撫手握兵權,他袁宮保這個大總統,又想要搞軍民分離,又要建將軍府,說到底,不就是想著收權?這事說來容易做來難,他一個大總統都是臨時的,有什么資格收各省督撫的權力?要是有了皇上,那可就不一樣了。皇上一道圣旨,要交權立刻就得交權,誰敢抗旨,那就是殺頭的罪過。要想咱們中國能好,天下能夠太平,必須得有皇上。現在是京城沒皇上,每個省,都有一個皇上,這老百姓的日子,還不如有皇上那時候呢。”
趙冠侯點頭道:“我心里有數,這事,我盡量著辦,但是能不能辦妥,我也沒有把握。”
張員道:“爵帥是得過太皇太后旨意,顧命的大臣,您輔佐幼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只要袁宮保把皇上請出來登基,您就和他一起參贊軍機,不分伯仲。誰要是敢破壞皇上親政,張某這一萬部下,只要一聲令下,立刻開進京里去勤王!”
他這次一是擔心袁慰亭借收兵權的契機,侵奪他最后的權柄,二是期盼著恢復帝制,對于趙冠侯格外的親厚。一桌酒席雖然設在寶月這里,實際卻是他自己的大廚備辦的上等燕菜席,等到散了酒席,趙冠侯借了他的公館,提審這些士紳,寶月卻也收拾行裝,跟在他身后。
“為大帥效了這個力,在徐州,自然沒法待下去,我這算把他們都賣了,誰又敢再上我這里來。只好跟著大帥到山東去,還望大帥賞一碗飯。”寶月邊說,邊朝趙冠侯飛個媚眼,全無半點哀容。
她這么痛快的答應幫忙,自然也有原因,山東的財力遠比徐州雄厚,在那里討生活,比在徐州容易。再者,就是山東的紀女地位遠比徐州為高,山東省議會兩百名議員,明確給婦女留出五十個席位,而女議員如果湊不齊,省議會就成立不了。
這個時候,雖然有不少女性愿意出來爭取地位,但是真正有時間精力,且有膽子到議會里和男性議員去討論議題的女性,終究還是太少。再加上選民資格問題,真正能選出的良家女性議員不足數,為了議會能順利召開,最后只好塞了幾個花界的女人到議會里。
這幾個女議員在會場與男人舌戰,晚上肉戰,聲名大噪。試想,做一個議員的恩客,要用多少銀子?比之前金時代,京城里清吟小班,只高不低。若是有事請托,所費更多,寶月肯出來幫忙,也是惦記著議員的名額,想要要朝一日,也可成為讓人追捧的女議員。
整個蘇北的格局,自此時,就已經見了分曉。隨著最后的頑固力量被一網打盡,蘇北已經沒有任何一支力量敢于和趙冠侯公開對抗。一部分乖覺的地主,按照官方收購價,賣出了自己世代相傳的田地,換了一部分金銀,或是山東的省債。
另有一部分人,則步上了莊家的后塵,全家的人頭掛在了自己曾經的土地上,整個家族被摧毀,祠堂變成了新式學校,原本用來武裝自己的槍彈,被官方沒收。鄉治安所,代替了曾經的族長鄉老,新法代替了實行千百年的族規家法。
曾經安詳的田園里,開始有人圈地建廠,轟隆做響,吞煤噴煙的泰西機器,將徹底改變這一代人們的生活。大批的榮軍農場,也讓大批的佃戶們越發認識到從軍給家族帶來的好處。
招兵處人滿為患,各省都在苦于逃兵問題時,山東的苦惱則是兵源太多,因為拒絕把熱情的投軍者納入部隊,而導致征兵處陷入混亂,甚至需要派兵彈壓的事時有發生。
一部分民眾被雇傭,按著大帥的吩咐,在山東各地,開始修建國防工事。壕溝堡壘,將組成一道令進攻者絕望的防線,瑞恩斯坦進行了若干次紙上推演后,得出的結果都是:進攻者將得到這片土地,但是代價是海量的傷亡,戰利品,只能是焦土。
原本行走于蘇北收購糧食、農副產品的幾個外來商人,都受到了來自山東官方的打壓,業務開展的越來越難。糧食統購命令,雖然不見于文字,卻在嚴格的施行。同時實行的,還有山東的食鹽配額制度,山東百姓可以花極少的錢吃到質量遠勝過去的白鹽,只是按人頭提供,沒有倒賣空間。
這些商人都明白,這些制度的建立,既保證了趙冠侯對這片區域的控制,也保證了居民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想要在蘇北制造一場由普通民眾主導的暴亂,難度將遠超以往。
山東作為孔孟之鄉,儒教的力量很大,孔教會在整個山東,都有著極強的影響。伴隨著康祖詒回國,袁慰亭倡導尊孔,孔教會的勢力如日中天,已經有在省議會謀取一席之地的趨勢。可隨著蘇北的動蕩,孔教會受了當頭一棍,威風大不如前。
濟南省議會內,屬于孔教會的議員,都有些垂頭喪氣,頗為沮喪。可是幾天之后,這些議員都收到了一筆數字可觀的節敬,作為在議會的活動經費。資金提供者的身份嚴格保密,要求也只有一個:盡快選出與足以頡頏趙冠侯的民政長,結束山東軍民大權握于一人之手的局面。此事若成,另有重金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