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佩萱是在忐忑的心情中,抵達華陰縣外的。路上,她聽說了一件事,大帥的一位太太,帶了幾千人趕來潼關幫忙,結果中了埋伏,差點喪命。她也因此變得提心吊膽,生怕自己也中了埋伏,被人架了肉票。
反倒是那位周小姐,雖然懷著身孕,可是處事果斷,思路清晰,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行軍線路選擇的也極為穩妥。因此一路上無驚無險,路途十分順利。
隊伍離華陰還有二十幾里,就遇到了魯軍的游騎,彼此核對身份無誤后,幾名游騎陪同著劉佩萱向軍營前進。從風中,飄來槍聲和戰鼓聲,周小姐的臉色變了變,似乎有些害怕。那名游騎笑道:“別擔心,困獸猶斗,打不過來,不至于驚了你們。”
周小姐趁著話頭問道:“這是在攻城?”
“不是,是郭軍出來野戰,或者叫送死。”那名游騎得意的笑道:“他們那邊死了個姓耿的,聽說為這事,郭劍眼珠子都紅了,發誓要為他報仇。這幾天,天天組織部隊出城反突擊,可惜沒什么用。大帥早就預備好了,各門都放了大炮,專門打他出城的部隊。人馬剛一出城,先用榴霰彈炸他幾輪,等沖出來就是排槍,任是什么樣的好漢,最后也是個死。看看他城里有多少兵,禁的住這種殺法。”
“哦,原來是這樣。”周小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郭劍本人,抓住了么?”
“要是抓住他,我們就不用在城外受凍了。這龜孫滑頭的很,帶兵殺出來過幾次,可是逮不住。不過沒關系,他的人死的太多,他也撐不了多久了。再過幾天,就把華陰拿下來,到時候幾位到城里暖和去。”
周小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劉佩萱,后者馬上明白,問道:“大帥人呢?現在在營里?”
“不在。大帥帶著兵出去了。聽說是這些亂賊要組織什么三路合兵圍攻我們,自己找死!他們的行軍計劃,我們早就知道了,大帥帶著兵殺出去,這一陣,就解決其他兩支隊伍。等到華陰成了孤軍,看看他郭劍能逃到哪去!大帥下話了,敢打我們太太的車,對他要下死手,誰都能活,就他必須殺!”
話音剛落,周小姐的臉色忽然一白,人向著一邊歪倒下去。那名游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人,卻見她雙眼上翻,竟又昏迷了。
山林之間,嘈雜的腳步聲響起,一面面旌旗在寒風中舒展身形,晴朗的天空下,關刀、砍刀、鬼頭刀等兵器,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嘍羅們哼哼著“鬼頭大刀六輪子槍,關中的皇上我來當……”這樣的小調。雖然是行軍,但是部隊走的很散漫,也不成為隊型。
關中刀客自來如此,輕生死重然諾,但也同樣沒有紀律部勒。高峻與曹世英都不算是有將略之人,自然也沒什么本事,把一群散兵游勇,帶成令行禁止的隊伍。
好在大家本來就是打爛仗的出身,這么多年,一直就是這么過下來的。這些人雖然沒紀律,但是也不怕死,到時候直接撲上去,反倒是正規軍自己不適應刀客的打法。
高曹兩人并馬同行,邊走邊小聲的議論著。軍中的馬隊已經派出去抄掠商南,這一支人馬,則是前往華陰,集中力量,為郭劍打出一條通路來。
大家心里有數,以魯軍入陜表現出的戰力來看,自己雖然兵多,也不大可能吃掉他。但是,吃不掉,可以給他打疼,這就足夠了。
曹世英是秀才出身,雖然不曾做過官,但是對于大金官場并不陌生,于前金軍事體系中誕生的將領,也較為熟悉。向一旁的高峻分析著局勢:
“魯軍的根基在山東,不在陜西。這里不是他的地盤,打下來沒的用,總歸不可能留在陜西做。等于是替別人忙和,干的多好,都是要走的。反過來,損失的士兵,就是自己的本錢,沒有了兵,就沒有了根基。不但陜西白打,就連自己的位子也保不住。老袁編練模范師,又要各省設民政長,實際就是分各省的權柄。所以,我們起事,各省多半是樂見其成的。趙冠侯打的兇,是因為他和老袁的關系非同一般。但是他是他,他的部下是他的部下,如果把老本拼光,他的部下也不會答應。”
高峻與曹世英私交最好,見識上也極為相得,點頭道:“郭劍火燒長安,真是一手臭棋。原本預備支援我們的滇貴兩軍,因為這事,都不肯出兵。四川方面,也怕咱們進川之后殺人放火,從歡迎變成了敵對。在邊界陳兵以待,不允許我們進川。這么個惹禍精,咱們還要去救他,給他善后。消耗魯軍,實際更要消耗我們自己人,這么多的弟兄,到時候就要拿人命,去填魯軍的大炮了。”
“也不至于如此。咱們奇兵突襲商南,只要打下來,就有一筆利市好發。商南是魯軍儲存給養之地,必有大批的輜重。打下來,大家也都能發財,下面的人,不會反對。至于正面與魯軍作戰,我想以趙冠侯的情報能力,肯定可以知道我們這次是動真格的。他并不會支持打消耗戰,他的部下也不會。我們只要把架子擺開,他自己也會懂得取舍,只要把架勢扎足,他自己,或許就會撤了。不管怎么說,五路聯軍,重點就是一個聯字。要是大家彼此不相救,那不成了笑話,讓人看不起。等把他救出來,再想辦法。天長日久,補給艱難,魯軍在陜西,不會待的太久。”
曹世英邊說邊比畫道:“自為省來援的物資,大多要走河南。那里趟將遍地,就算王天縱帶進陜西一部分,在本土,還有的是。那些人天地不怕,都是些不要命的主。眼看著鐵路上過軍需,他們不會不眼紅。只要他們打鐵路,斷絕魯軍的補給,魯軍想不退也不行。總之,這筆帳魯軍怎么算怎么也是賠錢,這生意沒人樂意做,虛應故事打兩仗,到時候自己就走了。只要他們走,陜西的局面就算是活了。”
兩人對于戰勝魯軍,都已經不抱幻想,但是對于嚇退魯軍的信心頗足。這時,前哨的通信兵傳來消息,擔任先鋒任務的楊九娃,已經與魯軍的部隊發生接觸,雙方互有傷亡,但是民軍人多,魯軍已經開始撤退。
高峻面色一喜“打的好!看來魯軍的求戰意志果然不強,吩咐前鋒,加快行軍,早一點打到華陰,就早一點解決戰斗。”
楊九娃的前鋒部隊兩千余人,是整支聯軍的精銳,楊九娃自己,更是刀客里出名的猛將。曹世英的坐騎到了前線時,只見戰場上,北洋軍遺尸三十有余,繳獲的長短槍械超過二十支。這在戰績上算不上多出色,可是對于聯軍的信心頗有提升,至少告訴大家,魯軍也是血肉之軀,并非不可戰勝。
原本松散的刀客們,等到此時,卻變的如同狼群一般,因為見到血,而格外興奮。步伐在悄悄加快,將身上最后的燒酒一股腦倒進嘴里,靠著酒意抵消著刺骨寒風,向著華陰前進。
很快,前哨的槍聲又響了起來,持續的時間不長,前鋒喜信又來。魯軍在此布防的部隊同樣極少,甫一接觸,就開始敗退,只放了兩陣排子槍,就都撤了下去。但是楊九娃反倒下令,前鋒部隊放慢前進速度,搜索前進,謹防敵人的埋伏。
曹世英笑道:“九娃用兵,太過謹慎。就算魯軍誘敵,又能把我們誘到哪去?咱們總歸是要到華陰的,這一帶山山水水,全都裝在咱的心里,要比地利,他娃還差的遠。告訴他,加快速度,打通了華陰縣,讓郭劍的婆姨,給咱唱出大戲!”
為了楊觀音!這樣的口號,讓隊伍的精神變的更加飽滿,速度也更加快。在不知不覺間,部隊的間距在拉大,一部分士兵掉隊,另一部分部隊則沖的越來越靠前。
楊九娃的先鋒隊,兩次進攻之后,損失并不大,士兵們開始輕視魯軍的戰斗力,認為對付其殿后部隊,并不算困難。只有楊九娃的眉頭越皺越緊,吩咐著部下,慢些,再慢些,留神中了埋伏!
這些人馬對于附近地形極是熟悉,選擇的,自然不會是那種狹隘難行的險關狹道,因此部下并不怎么在意伏擊。換句話說,這條路,本就沒有多少可供伏擊的地勢。隨著曹世英的命令傳來,前鋒軍的精神越發亢奮,有人吶喊著楊觀音的名字,開始前沖,隊伍的陣型,也就越發散亂。
不對,一定有哪里不對。
楊九娃絕對不相信,一個可以殲滅甘軍馬隊的將領,會犯下這么低級的錯誤。如果魯軍當真如此膿包,那郭劍又何至于發書求援?他命令著身邊的警衛隊“告訴那些瓜娃,都給我走慢些,保持隊型……”
話音未落,一聲轟隆聲猛然從前方傳來,楊九娃下意識的勒住坐騎,舉槍高喝“不要慌,警戒四周!”
隨即,一聲連一聲的炸響,從前方傳來,爆炸聲驚天動地。等到楊九娃的坐騎趕到前方時,才知是部隊遇到了魯軍埋設的大批地雷。而與地雷相比,地雷群之后的布置,則更讓民軍心寒。
大片的胸墻、柵欄、拒馬已經陳列在此,宣布著守軍恭候多時。趙字軍旗飄揚,周身冬裝的北洋士兵,高舉著步槍嚴陣以待。數十門大炮一字排開,在陣前最為突出的位置,向民軍開始發射炮彈。
主力?
楊九娃粗看下去,就發現敵人的兵力并不算少,而且裝備異常精良。這么一支主力等在這,就說明對于自己部隊的前進路線,對方早已經掌握。己方的一舉一動,都在魯軍計算之內。
他素日謹慎,可到了此時,反倒是最為大膽。抽出鬼頭刀,朝空虛劈一刀,大喝道:“弟兄們,啥都不要怕!狹路相逢勇者勝,給我沖過去,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在主官的帶動下,部隊的士氣重又沸騰起來,民軍開始用巨石向前滾動排雷,甚至以人趟的方式,向前猛沖。幸運兒沖過地雷圈,接著就要面對排槍,可是沒人退縮,所有士兵就那么看著身邊的人被炸的血肉橫飛,或是被亂槍打死。自己面無表情的舉起刀劍,向著魯軍的陣地撲去。
魯軍的大炮開始發威,數十枚鐵球在人群里肆意掃蕩,帶起無數血肉。炮兵指揮不慌不忙的看著對面,那些吶喊著殺過來的關中豪杰,冷聲道:“霰彈,雙份的霰彈!挽馬準備,兩輪霰彈之后,轉移陣地!”
民軍缺乏火炮,一段沖擊距離,就只能靠人命和血肉來填充。魯軍的炮火,卻在完成殺戮任務之后,從容的套車離去。等到民軍剛剛抵達這片陣地時,迎面則是北洋兵的排槍洗禮。
吶喊聲中,第一排的突擊隊無一生還,第二排、第三排的進攻者,并未因為同伴遭難而稍有遲疑。被選入前鋒隊的,都是全軍中個人戰技最強,膽量也最大的一批人。只要不死,進了城就可以優先享受戰利品,是以部隊的沖擊力極強,幾乎是硬頂著槍彈,來到魯軍的陣地附近。
可是還不等他們發揮刀客特長,與魯軍打近身戰,魯軍士兵已經搶先出手,無數枚圓形物體,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拋物線,落在民軍腳下。就在大多數民軍搞不清楚對方是在拋擲何物時,爆炸聲已經響了。
曹世英在陣中聽到攻擊受挫的消息,飛馬趕到前線時,先鋒隊已經死傷過半,卻還是沒能摸到魯軍的身邊。楊九娃自己也掛了彩,但是依舊奔馳于一線,調度指揮。看著魯軍完備的工事,曹世英心里也有數,自己的計劃一定是走漏了消息,身邊,有官府的臥底!
比起進攻受挫,他更擔心的是老家的安危。白水縣,古名馮翊,陜西義軍初起,以馮翊為名,便是因為白水,乃是這些關中刀客的起家之地。蒲縣則是重要餉源,一旦兩座城池有失,自己就連家都不容易回去。
他匆忙命令著,后方的大部隊來支援九娃,可是落在最后的脫節隊伍,在炮聲響起之后,開始踟躇不前。一些下級軍官交頭接耳,有意拖延部隊的行動速度。很快,另一條謠言也在部隊里散布開,蒲縣、白水正被官兵圍攻,再不回去,老家就要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