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里包含的信息量很大,所關系的東西,細想起來,卻足以讓人膽寒。趙冠侯沒有接話,而是著力于消滅眼前的一只鴨子,邊吃邊點頭稱是。
周學照這時開口道:“冠帥,這兩年你修河工,又修鐵路,挖礦井,山東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吧。扶桑人的報紙上,可是連篇累牘的發表過文章,江北百姓苦難記,地獄十日行,千里白骨,這一類的文章我看的不少。共合初立,百業凋零,還是該休養生息為上,要體恤民力啊。現在泰西的經濟疲弱,我國商品難以外銷,各省財政報解都不足數,財政日益艱難。你們地方上的日子,還好過一些,京里就難了,洋債該付的利息,可不能拖。這個時候,就得勒緊褲腰帶過生活,不能鋪張。像是淮河疏浚那種大工程,如果再來一次,我可是真的拿不出錢來了。如今這個時候,我們還是該把目光放到實業上。”
“今天的中國,已經不能再搞安守田園,重農抑商的政策。純粹的小農經濟模式,必然會導致國家的落后,社會發展的停滯不前。我們的國家要想發展,就得打破這種枷鎖,農業讓路于工業。我們手上的資金有限,填補到農業上,工業就沒有投入資金。萬事講輕重緩急,現在,是該集中力量,發展工業的時候。泰西的經濟疲軟,正是我們的機會。趁著洋人的力量衰弱,我們該籌措資金,把洋人占去的礦山贖回來,把工廠開起來,發展本國的工商業。等到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我們的資金充裕了,再去做水利工程,才是個正辦。”
他說完之后哈哈一笑,先自罰了一杯,以示只是閑話,不為正論。即使趙冠侯聽來,周學照的話也不能完全算錯。他以財政大臣的身份,訂立保守的財政制度,符合他的身份。
在周學照看來,即使拋棄周家田地損失不論,在共合財政的角度看來,淮河疏浚工程,也是勞民傷財,于國無利。從支出層面,一下子拿出數千萬元經費,又要導致大批百姓流離失所,人為的制造了難民。
失去祖墳而反抗,隨后被打死的,累死在工地上的,因淮河水利工程而喪命的人數頗為可觀。不管是從財政上,還是輿論上,這次的治淮,都留下不少爛攤子。雖然整體工程堪稱成功,可是因此帶來的利益,在周學照看來,十分有限。
共合正體的農業稅,已經不是財政收入的主要項目。不是說田租定的低,而是各省都把這部分收入截留了,用來當軍餉。山東糧食大豐收,沒有水患,對于鐘央來說,沒多大意義。無非是趙冠侯自己治下糧食變多,老百姓不至于因為缺糧鬧事,這個利益屬于山東,不屬于正府。
山東的稅收不上解正府,反倒要鐘央撥款,幫山東解決問題,怎么看也是賠本買賣。如果想修,也該是各省自己籌款來修,跟財政部無關。
至于說不修水利,水災之后的賑濟問題……實際上共合正府已經基本放棄賑濟災民這個選項了。災民到哪一省,就是哪一省的問題,自己解決,流竄到京城的……可以想想雷震冬現在在干什么,就能明白。
周學照是財政大臣,也是實業家,開辦工廠礦山,很有一套經營手段。能做到財政大臣,于經濟一道也有自己的見解。
在他看來,難民不一定是壞事,甚至可以說越多越好。發展工業,離不開人力。這些人為了活命,有一口飯吃就可以干繁重的工作,是現成的廉價勞動力,也是中國的優勢所在。
不把這些人趕進工廠里,靠什么發展工業化?在他看來,有限度的自然災害,實際是越多越好,自然人或許因此受害,但是從國家的角度看,實際是有利的。至少對工業化而言,這些廉價的消耗品,就像是礦石或是棉花一樣,沒有必要憐憫。要的是他們奉獻出自己的價值,為了實現國家的騰飛,總有一代人要犧牲。
趙冠侯把那只鴨子消滅了大半,才回道:“止庵先生(周學照的號),您這話說的沒錯,至少從國家的角度看,我也是支持的。可是我要反問一句,具體的人,又該怎么辦?我是做父母官的,大水一來,我的治下就要多出不知道多少難民。我得給他們找糧吃,找衣穿,做不到,就是我的失職。所以,您看的是天下,我看的是我眼前一畝三分地,在我看來,淮河疏浚這樣的工程,比工廠礦山重要多了。從洋人手里贖礦要花錢,將來沒錢了借債,還得把它押出去,早晚也是留不住,還不如把這錢,用來換成糧食自己吃了,那才是實惠。就像咱聊天,您說了這么多道理的時候,我已經半只鴨子下肚了。講道理,我講不過您,可是這鴨子的實惠,我自己先落下了。”
袁慰亭笑著搖頭,“冠侯啊,你這都做了大帥的人,脾氣還是沒改,依舊那么促狹。止庵是正人君子,不像你這么愛開玩笑,你也好好說。這兩年經濟不好,大家的日子都難過。我這里,全靠止庵運籌著,勉強維持住局面不崩,他的功勞很大。山東是我起家的地方,情形我很清楚,經濟全靠和洋人貿易。現在洋人的錢難賺,你那里能維持?”
聽到袁慰亭問,趙冠侯才正色道:“我在大總統面前不說謊,這兩年山東的日子很難,全靠借債過日子。華比銀行和正元,要是不借錢給山東,我還不知道怎么維持。將來這些債要怎么還,也想不好,最后搞不好要賣地皮。可是,越是這樣,越得抓農業。有錢的時候還好辦,等到沒錢了,怎么給老百姓找飯吃,就是件極為要緊的事,事情做不好,是要民變的。我趁著有錢時疏通河道,把水災的危機降到最低,就是防著將來世道不好,再鬧水時,我怕是連賑災的款子都拿不出來。至于發展工業之類的事情是好事,但是辦好事的前提是,盡量少流血,最好不流血。河工上是死了人,不過大部分是戰俘,死了也就死了。死他們,總比死安善良民要好,我治山東有一句話,要羊不要狼。做羊的,我會想方設法給他們找活路,做狼的,就得做好準備,被我拔牙斷爪,再去做牛做馬。所以一樣都是死人,但死的是誰,終歸大有區別。”
“哦,這么說,今年山東糧食收成不錯?”
趙冠侯點點頭“托大總統洪福,今年山東是個大豐收。官府收的糧食極多,足夠應付一次災荒了。照這樣下去,再來幾個豐收,就不怕了。”
袁慰亭點頭道:“手里有糧,心里不慌。三軍之中,以糧為本。軍餉固然要緊,可如果沒有糧草軍火,仗也打不下去。當兵的一天三頓,不能虧欠。”
他又看向周學照“止庵,搞工業固然是好的,可是農業,也不能輕視。餓著肚子,拿什么做工,又哪有力氣拿槍?這兩年在農業上,我們的投入不足,你也要改一改政策。回頭擬個計劃上來,我讓顧問們看一看。”
飯吃到晚上九點半,周、陸兩人告辭,趙冠侯則被留下。唐天喜送來了茶,隨后退出去,房間里只留了袁、趙兩人。袁慰亭指著眼前的茶
“這是杭州今年的新茶,在前金,即便是皇帝也喝不到。這是小德張給我講的宮里規矩,皇帝不能喝時新的茶葉,否則喝上了癮,不知節制,下面采辦的人就要倒霉。眼下辦共合,下面的人不敢再玩這把戲,我這里,終于也有新茶喝。這才有點天子以天下養的享受,如果連這都沒有,這個大總統的位子,就不是享福,純粹是受罪了。”
趙冠侯笑道:“洋人有國王,自稱為第一公仆,大抵也是這個意思。認定自己這個位子是受罪,不是什么享樂。”
“那是他自己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到了這個位置還不享受,那活這一輩子,圖的什么?”袁慰亭不屑的搖搖頭“所以我說,泰西人就是蠢,腦子經常轉不過來,我不佩服他們。我們不提他,提提你,方才有他們兩個在,有些話不好說出來。普魯士人跟咱們談的生意,你覺得可以不可以做?”
這次趙冠侯進京祝壽,主要目的,實際就是共合正府或者說是山東與普魯士談的這筆買賣。
自從陜西大戰之后,趙冠侯與普魯士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這兩年時間里,山東大興工程,也離不開普魯士提供的幫助。這種幫助包括了資金、器材以及專家指導等諸多方面。正是有了一干洋專家加洋設備,工程才能進展的這么樹立。
當然,這種助力不會是免費的。在山東,由趙冠侯征募民工,為普魯士人興建的軍港、要塞、工事數不勝數。與普魯士合資辦的鐵廠、礦山,幾乎將山東所有已知無主礦藏包括在內。具體的契約上,也是普魯士單方面獲得利益。如果這些合同的具體條款悉數爆光,共合報紙增加的銷量,恐怕就不止幾百張而已。
普魯士正府的胃口越來越大,與山東方面,準備進行更大的合作,由于牽扯的數字以及利害太大,已經不是趙冠侯自己可以決斷的。換句話說,即使真正發揮效力的是他的簽字,他也必須找袁慰亭來背鍋。
進京之前,他也考慮過,這口黑鍋袁慰亭會不會背,甚至于會不會直接把這件合作否決的可能。直到與賽金花聊天之后,他堅信,自己的這次豪賭,不管勝負如何,賭局必然成功形成,袁慰亭必然會來幫自己分擔責任。
普魯士的胃口越來越大,隨著泰西局勢的發展,普魯士已經不滿足于,在山東只獲取目前的利益,其目光盯在了阿爾比昂所擁有的那部分租界及控制的礦藏上。
這次的合作,差不多就是要整個山東的礦藏及主權,作為代價,普魯士正府,將向山東提供總數達到一百六十兆左右普魯士馬克的國家貸款。其放貸的主體,并非某個銀行,而是普魯士正府。
這筆貸款數字巨大,尤其在這個銀根緊張的背景下,可稱雪中送炭。但相應,條件也極為苛刻。
首先,這筆貸款不是以資金的形式劃撥,而是給山東方面一個虛擬的受信額度。這個額度,只允許在普魯士正府指定的企業以及范圍內購買指定商品。其中以軍火和軍工設備為主體,次要的是一些工業設備。
價格上,不接受砍價,企業報價,山東只能接受。這筆貸款利息高達一分三,償還方式則是山東的農副產品,以及包括礦產品、豬鬃在內的戰略物資。
為了保證山東能夠按時還款,普魯士將派出一批經濟專家,到山東指導發展,同時監督山東的資金流動,避免出現壞帳等現象。
除此以外,山東還必須與普魯士簽定一份戰略互助條約。根據條約,普魯士會為山東提供全方位的軍事協助,派出軍事顧問,指導部隊訓練,并監督山東陸軍,維持一個合適的規模與武器配備。
一旦發生戰爭,普魯士將會武力保護山東,使其免于陷入戰爭狀態,反之,山東也需要為普魯士軍人提供營地、物資供應以及其他相關待遇。
相對于扶桑人,普魯士人在陰謀詭計方面略遜一籌,或者說,他們在面對中國時,懶得用什么陰謀詭計。這個條約的內容,實際上就是在山東還清這筆龐大的貸款以前,全面控制山東的正直、經濟、軍事。將整個山東,從中國的版圖,變成普魯士的一塊殖民地。
根據列強一貫的作風,等到債務還清之后,他們也肯定不會走,到時候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的局面。這種情形,屬于飲鴆止渴,用一筆短期看上去非常可觀的借貸,把自己的主權給賣了。
這也是為什么,之前山東收購農產品這么順利的原因。除了趙冠侯自己在民間的信用度比較良好之外,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普魯士人的力量影響,讓其他洋行的破壞力度下降。在普魯士人看來,這些農產品將來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財產,自然不能讓外人染指。
與阿爾比昂不同,普魯士在華的商業利益不大,洋行多是做軍火生意,民用領域涉及的不是很多。自己收購這些物資,肯定競爭不過阿爾比昂人,效率低下,收效也不明顯。如果能夠遙控一個傀儡為自己服務,參考山東的經濟基礎以及豐富的礦藏,這筆生意,顯然對普魯士極為有利。
普魯士公使雷克斯,視這筆貸款,為天賜良機,是上天把東方的一顆璀璨明珠贈送給普魯士帝國。是以,他積極的奔走,為這件事最終做成往來穿梭。于趙冠侯面前,他的口氣很篤定,表示一定可以說服大總統。現在看袁慰亭的神情,也證明雷克斯的話,并非是吹牛。
“這筆聲音很大,如果傳出去,國會那里,必然是一場軒然大波。即便是山東的議員,也未必會同意。”袁慰亭直言不諱,“我現在,想聽你說一句實話,局勢,是不是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普魯士,又是不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