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張園。
這處松江最早向市民開放的私家花園,承載了一個時代的記憶,從召開國會,到舉行愛國演說,松江第一盞電燈、第一輛自行車,第一個戶外照相館,都出自張園。自葛明成為時髦產物,張園更成了個著名的演講場所,任何一種奇談怪論,都可以在這大肆宣講。由于地處租界,屬于法外之地,只要工部局不加以干涉,就沒人能管的到。當然,是否有人捧場支持,就是另一回事。
松江人見多識廣,乃至拆白黨都比別處的高級,對于宣傳,看熱鬧的人多,真正追隨的未必有多少。往往是一群人慷慨激昂的在張園組織集會,參與者則抱著看大戲的心態,喊幾聲好,拍幾下掌,隨后各走各的。
尤其是前幾年鬧葛明,幾乎將松江最后的一點熱血也燒掉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葛明,換來的只是洋兵進城,葛明徹底失敗。大都督陳無為死在斧頭下面,志同道合,發誓驅逐韃虜的同道,轉眼就以槍彈相向。
自黃龍旗降下,松江的體面人對演講這種事參與的熱情大減,總歸皇帝沒有了,大事可以算成功,今后大家安心發財,其他的事……誰在乎?這兩年經濟不好,所有人的心思更在賺錢上,演講集會湊熱鬧的事,已經沒幾個人做。
這一年多來,在張園里開集會,來看熱鬧的除了少不更事的學生,就是沒有正事做,指望看幾眼女學生的閑漢。這些人注定鬧不起什么大事,最多來幾個巡捕,就能把他們趕散。
可是今天,張園又恢復了活力。單看那一字排開的馬車、人力車就知道,今天來聽演講的人,不但數量眾多,身份更非比尋常。
有明眼人看過去就會發現,今天的與會者不只局限于松江一地的商人紳士,商團成員,江浙兩省的大商人以及地方上有力的士紳,社會名流,竟是大半到場。以這種陣容組成的集會,即便是江北馮華帥親至,怕也要小心應承,不敢放肆。
張園外負責維持秩序的,除了華人巡捕,竟然還有背著步槍的北洋兵。人數最多的,則是穿短打帶斧頭的漕幫弟子,顯然與會者中,有幫里極有威望的爺叔,才有這番體面。
在會場正中,一位身著魯綢旗袍,平根白皮鞋,眉目如畫堪稱傾國傾城的佳人,正舉著喇叭大聲宣講。她的年齡雖然不大,但是舉止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女強人的風范。來賓中,固然有人為其美貌所吸引,但更多的,還是被她的氣質所折服,竟是不敢有褻瀆念頭。
松江的商人,現在基本沒人不認識這位山東正元女子銀行創始人。有財有貌美財神的名號,在松江也是塊響當當的招牌。
她平時給人的感覺更多是端莊大氣,此時,卻讓人發現,她還有如此熱情激昂的一面。一手舉著喇叭,另一只手緊握成拳,在空中揮舞著
“共合四百兆同胞們,我們從鴨片戰爭開始,就一直遭受洋人的欺凌與奴役,戰敗、戰敗、還是戰敗!每一次的華洋沖突,必以中國割地賠款,屈膝低頭而告終。我們有著廣袤的土地,有著絕對優勢的人口,有著優秀的戰士,為什么要一直被洋人欺凌?就是因為我們不夠團結!只要中國人團結起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輕視我們。腐朽的封建王朝已經終結,共合制度已經確立,我們該站起來了!不能讓洋人,再小看我們,像過去一樣,依靠武力讓我們屈服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在山東,扶桑人再一次把兵船開到了我們門口,要我們屈服,山東趙冠帥,也就是我的丈夫,并沒有屈從于扶桑人的兵威,而是選擇帶領部隊,戰斗到底。我們松江人難道要坐視山東作戰,不該做些什么?”
“你們或許不知道,扶桑人在山東干了什么?他們的軍靴剛剛踏上山東的土地,商人就緊隨而至。扶桑的經濟侵略者,在龍口成立了貨棧、銀行,扶桑龍口銀行正式掛牌,強行收兌我國民間貴重金屬,兌換成扶桑的紙幣。扶桑的報紙上,更是公開宣稱,普魯士在山東僑民所擁有的物業、不動產以及礦山股份,屬于扶桑國民。為鼓勵扶桑人移居青島,所有扶桑僑民的房屋、土地乃至產業,都由扶桑軍方自普魯士遺留產業中劃撥。這是明目張膽的侵略,是對我國經濟的野蠻掠奪。這場戰爭,不止關系我共合主權,更關系到在坐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你們想想,扶桑人今天可以對山東強取,明天,就會對南方豪奪!如果今天可以對扶桑人的行動坐視不理,那么明天,扶桑人的兵船開到松江,我們的財產權力,又由誰來保障?”
如果只說共合主權,在坐的大商人,未必有興趣關注,這東西有沒有,跟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可是扶桑的經濟掠奪,卻是關系著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沒一個商人可以掉以輕心。
鎮江陶家的主事問道:“陳夫人,你說的事情,可有憑據?我們陶家和山東有三筆生絲生意,如果……我是說如果。冠帥的位置有所變動,那契約還有效么。”
陳冷荷點點頭“我丈夫保證過,所有契約,全都有效。山東一向重視商業信譽,不會做出食言的事。但是我們必須指出一點,扶桑陸軍對于濰縣周村一帶,進行過有針對性的襲擊。目的,就在于破壞我國絲業,為扶桑的絲業謀利。同時,他們還對我們的工業進行破壞,如果不是我丈夫事先將工廠進行了轉移,現在的山東工廠絲行,怕是已經不復存在。”
幾名商人點著頭,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這幾年國際上經濟形勢不好,大家都指望國內市場勉強生存。抵制扶桑貨,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
如果扶桑人以兵船開道,強行把扶桑貨銷進來,那大家的日子就都不好過。陳冷荷助手戴安妮這時也跳上去,接過喇叭道:
“各位前輩,大家的見識都比我這個小囡高明,唇亡齒寒的道理,想必都懂!現在的經濟形勢,大家心里有數,泰西又在打仗,短時間內,我們只能靠著國內市場維持生存。如果山東戰敗,扶桑人必定以山東為橋頭堡,對我們展開經濟侵略,如果到那個時候才想起抵抗,就來不及了。救山東,就是救我們自己!我代表戴家宣布,將抵押戴家的祖宅,所得款項,全部用于捐獻給山東戰場,為魯軍將士購買藥品及糧食。”
一位與戴家有著多年交情的老者問道:“世侄女,雖然令尊不在人世,可是你的家里,應該是你兄長做主。抵押祖宅事關重大,你可不要信口胡言。”
戴安妮點頭道:“您說的是,不過抵押的事,實際就是我哥哥的意思。在召開會議之前,他已經找律師起草了法律文件委托我全權處置,他本人,動身前往山東實在來不及處理這邊的事。”
“那邊兵荒馬亂,他去山東干什么?”
“兄長說,他是男人,不能坐視自己的國家被人侵略,他決心投筆從戎,投身軍界。雖然他不會使槍,但是搶救傷員,或是運輸物資總是可以干。即使這些都不能,他還有手中的筆可以用來戰斗,有多少力量,就做多少事,這不是山東一省的戰爭,而是關系到整個共合的戰爭。我們被洋人欺負了這么多年,也該挺起胸膛,與他們分個高下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加上生性靦腆,說這些話時,聲音并不算多洪亮。借助擴音喇叭的力量,在場眾人都聽的很清楚。老人頓足道:
“糊涂!文輝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戰場上,他又能做什么?戴家只有他一條血脈,到現在還沒有子嗣,這么做,實在太冒失了。”
“老爺子,您說的很對。可是,如果扶桑人到了松江,他們殺人時,不會在意是否是家里獨子,又是否留有子嗣的。大哥說過,有戰斗,就會有犧牲。我們犧牲在家門之外,總好過犧牲敵人打進家里的時候。除了我大哥以外,還有一百三十名松江學生與他同行,我們松江救國會的旗號,會飄揚在山東大地上,讓扶桑人見識一下,我們國人同仇敵愾,不懼外侮的決心!”
松江素重文教,一百余名學生上陣的消息,令與會者頗為震動。有人忍不住道:“這是胡鬧!挨炮彈是丘八的事,不是學生的事,他們怎么能去送死?”
“這是學生自愿行為,沒人可以阻止。現在是共合了,講人人平等,講自愿,誰也不能阻撓學生的愛國行為。”
“那也不能讓他們赤手空拳上戰場!這樣,我捐三千元,為學生購買槍械武裝。就算是要打仗,手里也要有武器才行。”
“好,我也認捐兩千,給學生買藥品用。不過說明白,這筆錢只限于我們松江的學生,外省的人,一概不能用。”
陳冷荷嫣然一笑,隨即又扔出了另一枚炸蛋“松江學生只是排頭兵,東南各省,都有義勇準備北上作戰。沒有車皮,就聯系渡船,沒有船,就騎自行車或是走路。總之,他們會用所有的方法,前往戰場報效國家。他們沒有武器,沒有補給,有的,就是一腔熱血加報國之志。不過大家放心,冠侯答應了,學生們到山東之后,都會領到武器,不會讓他們徒手上陣的。”
一位銀髯飄蕩的老人忽然道:“胡鬧!學生拿起武器,也依舊是學生。他們的命值錢,怎么能往戰場上送。這樣,你告訴你丈夫,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能讓我浙江學子上戰場去擋子彈。我出兩萬塊,去雇傭商團的衛隊、淮上的灶戶,山東的平民。總之,只要是拿錢賣命的,什么人都好,我浙江的讀書種子,不能讓他這么禍害!”
他這話給其他商人提了醒,立刻又有一名松江本地商人道:“我們松江商會,應該集資,籌措出一筆經費來雇傭替勇。由這些收了錢的替勇,把我們的學生替下來。知識分子,是國家的未來,不能白白犧牲。他們有一百三十個,我們就雇三百個商團的士兵,把學生換下來。”
一腔報國之志,抱有犧牲的覺悟走向戰場的學子,并不清楚,自己成了另一場博弈中的籌碼。在經濟疲軟的大背景下,如果沒有這些學生,陳冷荷的募捐工作也未必能進展這么順利。為了保全學子的性命,為東南保住文脈不斷,商人們,終于決定出血。
除了一筆總數近八十萬元的捐款之外,糧食、衣服、絲綢、藥品,募捐大會,收獲喜人。這些商人經營的領域眾多,這些物資大多存在他們的倉庫里。
山東戰場的物資消耗速度極快,作為南方重要的貿易據點,大批扶桑的商人也在松江積極采購,不論從補給線路還是成本上考慮,松江乃至東南的物資,都對戰場影響巨大。彼此之間,一加一減關系非細。
另外,這次集會的另一個作用,則是將山東一省的戰爭,變成東南豪門巨室,士紳富商與扶桑商人的經濟戰爭。除去對山東用兵之外,扶桑的銀行業,也針對正元銀行實施打壓,意圖斷絕魯軍的經濟來源。
以正元的財力與扶桑人在本土作戰,倒也不至于吃虧,可是終究是兩敗俱傷,當把這些東南的地頭蛇一并綁在自己的船上之后,這一仗,陳冷荷就有了地利、人和兩大憑仗,有充分自信,可以一戰成功。
回去的馬車上,戴安妮很有些興奮“冷荷姐,還是你的辦法好,有了這么多人的支持,扶桑人跟我們作對,就不可能贏。不過你要小心點,他們說不定會對你進行襲擊。”
“我才不怕他們。冠侯的人始終在保護我,我相信,足夠對付那些扶桑刺客。倒是你們,才要小心暗算,所有女性管理人員,都搬到我家去住。”
安妮臉微微一紅,她當然知道,搬過去之后,并不一定是住那么簡單。這種關系如果公開出來,會不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那位冠帥又會如何想?她的身上莫名的一陣發軟,心里不知升起多少念頭。
陳冷荷已經自顧說道:“我并不擔心自己,反倒是擔心冠侯。我們這里做的再多,也只能算是錦上添花,如果山東的戰局,一如前金時代中外對戰一樣一敗涂地,我們做多少都是沒用的。不過,我對我的丈夫有信心,不管外界對這場戰爭持怎樣絕望的態度,我都堅信,我的丈夫會贏。一定會!”
“聽說青島要塞,普魯士人修的很堅固,扶桑壞人,一定打不進去的。”
“不,我說的不是打不進去,而是冠侯會贏。中國是我們的地方,扶桑人憑什么可以來去自如,不是要他打不進來,而是要把他趕出去。”陳冷荷握緊了安妮的手“相信我,冠侯一定可以做到!驅逐倭寇,雪高麗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