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山東的那群少爺小姐,本意是來山東找刺激,或是單純追求自由婚姻,想要體驗一下隨意選擇配偶的生活。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于書齋或是咖啡屋里臧否人物,指點江山都是可行的。但是真讓自己停留在隨時可能出現生命危險的戰場上,那就敬謝不敏。
當他們居于京城時,會慷慨激昂的鼓動死戰到底。在路上,則憧憬著自己在戰場上,將創造何等的奇跡,當扶桑前哨部隊與山東騎兵發生前鋒接觸戰時,他們就已經在返回城市的路上,一進城,就嚷嚷著要回去。
好在趙冠侯對他們的反應早有預料,濰坊車站時刻停著一列車,專門為了將這些人運到濟南。至于回京城?對不起,地面不靖,為了大家安全考慮,還是留在濟南比較合適。
并不是所有人都選擇了離開,這些少爺小姐里,終究還是有幾個理想主義者存在。如同從松江到山東報國的戴文輝,有幾位熱血激昂的書生,并沒有隨友人回去,而是留在了縣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是能干什么,只是潛意識覺得,就這么回去,會被人看不起。即使沒人恥笑,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女性留下的,就只有那位趙冠侯的世侄女金曼云小姐。幾個男子對她的留下,大為贊揚,稱其有鑒湖女俠遺風,不愧是共合新女性。金曼云微笑著與幾個男人寒暄幾句,隨即就關上了房門。
幼稚!秋鑒湖是在扶桑留學軍事的,如果自己真有她的遺風,現在不光門口有女兵把守,怕是連屋里,都要放幾個女兵看著她才行了。連打比方都不會,和趙冠帥怎么比?
沒錯,她留下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愛國情懷,更不是為了國家民族不懼犧牲的勇氣。笑話,自己是女人,那些東西,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她只為優秀的男人而留下,山東的大帥夫人,她當定了。
比起同齡人,她的心智更為成熟,在她看來,那些唧唧喳喳的小女生,實在太幼稚了,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得到趙冠侯這種男人的欣賞,他注定是屬于自己的。趙冠侯有錢,而且舍得給女人花錢,自己的叔父雖然擔任要職,但是父親卻只是個清水衙門,沒有太多灰色收入。年俸雖然不低,可是拖欠同樣嚴重,想要支撐自己光鮮的生活,就得另想辦法。
上天給了她一副好皮囊,又讓她去卡佩留學,可不是讓自己過苦日子的。她要找的丈夫,必須是有錢且大方的人才行。趙冠侯可以給自己的小老婆開銀行,那自己只要做了他的正室,不管是名牌衣服,還是金銀首飾,不是想有就有?
再說,這個男人自身的條件也足夠優秀,不管是相貌還是才情,都配的起她,就連年齡,也足夠年輕。嫁給他,總好過嫁一個年紀跟自己爸爸差不多的富翁或政客,看他風度翩翩的樣子,肯定不會對女人用暴力,這樣的丈夫不挑,又去挑誰?
山東在她看來,是個完美的地方。女性可以穿著短裙,露出美麗的小腿,在其他地方就得包裹的嚴實,像個粽子。趙冠侯本人,又像極了一個阿爾比昂紳士,怎么看,也是個良配。
她了解過,趙冠侯的正室,只是出身津門小戶人家的女人,沒受過高等教育。雖然現在是炙手可熱的暢銷書作家,多半也和她的丈夫分不開。說不定連書稿都是從某些無名作者手里搞來的,給自己撐場面而已。
如果說給自己同樣的機會,肯定能比她更出名,也更出色。不管是管家還是管住丈夫,自己都比她強。在趙家,除了那個十格格還有正元那位陳董事長,她誰也不在乎。
這種除了溫順聽話,別無所長的小家碧玉,是最容易對付的那一類女人。她相信,靠自己的年輕和美貌,外加上足夠的才情,足以征服趙冠帥。只要兩人有了關系,拿住世侄女的身份不放,從輿論或是道德層面,趙冠侯絕不敢提上褲子不認人,大不了鬧到法院去,總得給自己一個名分。
作為一個斗志滿滿的女人,不管是扶桑陸軍,還是其他什么東西,都不能讓她感到恐懼。雖然女人在戰爭里可能遭遇侵害,但是這只針對平民。金曼云可是共合大員的掌上明珠,扶桑與共合并沒開戰,現在名義也還是對普魯士作戰。對共合名媛侵害?他們就不怕國際輿論,不怕外交上陷入被動?也只有那些小笨蛋才怕這個,她才不信那些扶桑大兵敢碰她一根指頭。
在她心里,只把蘇寒芝當做假想敵。趙冠侯在前線指揮,她肯定是沒辦法靠前的,就只好先去偵察一下這位大太太的敵情,看看她是什么成色。如果有機會,她不介意給這個大太太一點厲害。如果對方能夠知難而退,先允許她進門,那就最好不過,她可是想要維持一個淑女形象,不想鬧的太過分。
女兵對于她這個大小姐還是比較敬畏的,尤其她對趙冠侯一口一個世伯叫著,女兵更不敢得罪她。一問之下,不敢不答,對于蘇寒芝的動向很快就有所了解。
“醫院?你們大太太身體不舒服?”
“不……大太太是在戰地醫院,不是給自己看病,是給受傷的弟兄治療。”女兵提起大太太,不自覺的就帶出一絲崇拜情緒“大太太學過醫護,擔心醫院里人手不足,所以去那幫忙,照顧傷兵。”
“照顧傷兵?”金曼云先是一愣,隨后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那些傷兵……多臟啊。再說,他們都是男的……世伯知道這件事么?”
“大小姐,您不知道,大太太跟著大帥去陜西打白狼的時候,就去傷兵營照顧弟兄了。就連外科包扎還有護理的本事,也是大帥手把手教的呢。大帥懂得真多,就因為這些本事,我們魯軍在陜西少死了好多弟兄。這回在濰坊,也得靠這個本事,跟閻王爺眼前搶命。”
金曼云沉默了,在她看來,一身是血的傷兵,是那么的骯臟,也是那么的可怕。哪怕是被他們蹭一下,就要用半塊香皂洗手才行。居然要去給他們護理,這意味著要接觸那些恐怖的傷口,去摸那些污血,更要接觸他們的肌膚。這……這怎么是大帥夫人干的活?
蘇寒芝這個笨女人,她應該待在大帥府里,把自己打扮的美麗動人,從而留住丈夫的心。又或者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參加上流社會的牌局、舞會,這才是一個大帥夫人該做的事。她怎么能……讓自己和一些傷兵待在一起。那幫八輩子沒見過女人的男人,跟他們在一起,實在太危險了。
更為不解的是,為什么趙冠侯對自己妻子這種行為不加干涉,反倒給予支持?是他對妻子的寵愛,到了可以任其為所欲為的地步,還是說,他早就厭煩了這個女人。正想讓她發生不測,好合理的把她休掉?
她腦海里閃過許多念頭,卻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確的。最終做出決定“我要去看看伯母,你們幫我準備馬車。”
濰坊本來就是個商業繁華的城市,街道寬闊,城市也很大。現在商人搬走了,但城市并沒變的蕭條,街道上到處都能看到身穿藍色軍裝的北洋大兵。由于實施了軍管,馬車不能隨意亂闖,好在女兵拿了大帥的旗掛在車頭,所有的部隊,遠遠的避開,沒找麻煩。
戰地醫院設在車站附近,方便從前線下車的傷兵入住。這座醫院是戰前修建的,專門為開戰做準備。醫院很大,可此時,依舊顯的擁擠不堪。在前線專門修了條臨時鐵路直通城里,就為方便運送物資和傷兵。
在前線雖然也設立了野戰醫院,但是條件和城里總歸沒法比。進行簡單搶救之后,一部分傷兵,還是會送到后方來,得到更好的救治。
剛一下馬車,金曼云的臉色就變的慘白。藥水味與臭味還有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莫名的刺激氣味,讓她直欲做嘔。陣陣慘叫聲傳來,讓她以為自己到了屠宰場。
“我不想殘廢!我要我的手!”一個年輕人的慘叫聲,離著很遠就能傳過來。剛走了兩步,一只滿是血污的手,朝金曼云伸過來,嚇的她驚叫一聲,差點癱倒在地。那是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臉上血肉模糊,連五官都辨認不清。金曼云以為遇到了怪物,尖叫著跳起,揮舞著皮包亂打“救命!救命!”
女兵趕快上前,隔開了人,陪同傷員來的年輕士兵很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他是我們連長,是英雄。夜戰的時候,一個人捅了好幾個扶桑兵。結果被扶桑的炮彈炸傷了,人成了這樣。他沒有惡意,只是看不見,以為你們是護士呢……”
兩名穿白大褂的護士這時已經小跑過來,將這名傷員抬起來向著手術室跑去。金曼云還沉浸在方才的強烈刺激中,手足酸軟無力,靠兩個女兵攙扶著,才沒倒下。醫院里的人,來去匆匆,每個人都顯的很忙碌,沒人顧的上她。
過了許久,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她們眼前走過去,女兵才上前問道:“九姑娘,大太太在哪?有人找。”
“大太太在手術室,忙著救人呢,沒有時間接見訪客,讓人先等一等。”被稱為九姑娘的女子腳步不停,邊說邊走。金曼云此時,已經恢復了一些力氣,一言不發的跟在了這名為九姑娘的女人身后。
名為九姑娘的女子體態纖弱,相貌清秀,是個極可人的女子。說的雖然是官話,但是帶有一些南方口音,軟糯好聽。金曼云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想來,跟大太太一定很親近,說不定還是個通房丫頭。跟著她走,總能見到人。
一路行走,直到了一處寫有手術室字樣的房門之外,幾名女兵在這里站崗。雖然有女兵跟隨,可以證明是自己人,金曼云依舊被擋了駕,只能在外面等。
內外阻隔,看不清情形,只能看到從里面偶爾走出一個高大的外國男人,手套上滿是血污。在外面休息一陣,再轉身回去。這個洋人目光陰鷙,也沒人敢去搭話。直到他抽了兩只香煙回去,女兵們才開始小聲的議論。
“今天這已經是第七個了。”
“是啊,大太太真拼命。這樣的話,人會累慘的。”
“沒辦法,前線打的太慘,我聽說,咱們魯軍從來沒打過這樣的苦仗。每天都有很多弟兄犧牲或是受傷,大太太總說,我們這里辛苦一點,就能從閻王手里,多搶一條命回來,幫著山東人打仗,所以她不怕苦。可是總這么拼,怎么得了?”
金曼云驚訝地問道:“怎么?伯母會做外科手術?”
“沒有。手術是普魯士的醫療專家負責,就是剛才出來的洋鬼子,大太太負責打下手。可是那也很累啊,大太太是什么人,怎么干的了這個。好在鳳喜姐在里面幫忙,可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該是大太太干的活。又臟又累的……”
話音剛落,忽然聽到里面傳來一聲巨響,還有女子的叫聲傳出來。不等金曼云明白怎么回事,只覺得眼前一花,接下來,與她談話的女兵,就已經沖到了手術室內。
隨即就聽到里面一陣忙亂,有人叫道:“大太太昏倒了,快來人!”很快,兩個女兵抬著擔架,就沖向了另一邊的休息室,名為九姑娘的女子,和另一個女人,緊跟在一旁一起奔跑,邊跑邊道:“大太太,您可不能有事。您要是有個好歹,大帥非宰了我們不可。”
雖然蘇寒芝很快就蘇醒過來,但是普魯士的外科專家膽子再大,也不敢再用她當助手,只好讓她注意休息,否則自己就罷工。也正因此,金曼云才有機會跟她說話。
春季的時分,天氣還不是太熱,可是蘇寒芝整個人的頭發都貼在額頭上,臉上滿是汗水。鳳喜在一旁邊給她擦汗,自己邊擦眼淚,她反倒安慰鳳喜
“哭什么,我又沒事。其實就是我身子骨不夠好,看你跟我一起忙,就什么事都沒有。終歸還是得練武,有個好身子骨才能干大事。等打完仗,你教我練拳吧。冠侯要是敢罵你,我就打他。”又朝金曼云一笑“金小姐,我本來是想幫點忙,沒想到,反倒讓你看笑話了。”
以姿色而論,蘇寒芝雖然漂亮,但是見慣了名媛佳麗的金曼云未必怎么在意。何況她現在神態狼狽,精神也甚是憔悴,按說姿色上,更是不如平時。可不知為什么,金曼云見到此時的蘇寒芝,心中升起的念頭卻是: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