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壽園,這座袁慰亭花費重金修建的私人莊園,在洪憲失敗之后,依舊作為袁氏產業,而受到團保護。在趙儻督豫期間,逢年過節,也要來此給大公子請安,另撥兩連護兵專司護衛之責。
可如今,物是人非,這處袁氏私宅,已經變成馮煥章的臨時指揮部。陜軍入河南,本意就是為了擴大地盤,改善自軍不利處境。馮煥章出發前已下嚴令,全軍嚴守軍紀,不得有絲毫擾民行為,否則就地正法。
西北潰散的騎兵,為龐大的陜軍所吸收、吞并,一部分人被拉出去砍頭,平息地方民憤,其隨身攜帶的劫掠所得,也成為陜軍的戰利品。
從目前的局勢上看,陜軍的兵力雄厚,士兵中多有技擊健兒,是河南目前最強的軍事集團。但是河南本地的情形,遠比馮煥章預料的更為糟糕,這支以開疆擴土為目標的勁旅,首先要面對的敵人并非魯軍,而是貧窮。
趙儻的才干只在于聚斂搜刮,不在于建設。加上干旱,讓河南的財政情形并不比陜西好多少,部隊面臨的重大問題,就是缺糧。
四照堂點兵時約定,陜軍軍糧由山西調集。閻易山自葛明之后,督晉有年,在幾次大風波中,皆獨善其身,讓山西成為一方自有天地。據傳說,山西這幾年建設的成效斐然,財政情況良好,足以支持陜軍開支。以山西之富,結合陜西之勇,晉陜聯軍足以成為魯軍大敵。
但問題是,閻易山是貔貅性子,有進無出,從其手里要糧,一如虎口奪食。自陜軍入豫,軍糧軍餉,給的一直都不痛快。
臨戰發餉,是自前金時代軍隊里留下來的規矩,這次皖軍開戰前,各發四個月軍餉,而直魯聯軍也發三月恩餉,用以激勵士氣。馮煥章帶兵要決在一個窮字,自己打扮的像個老農,部下也一樣窮的要命,一直以來靠著官兵一視同仁,保證部隊的忠誠度。士兵沒有軍餉,主官也沒有,既然大家一起窮,也就沒人能有怨言。但是不管怎么靠待遇平等來聚攏人心,部隊總歸還是要軍餉維持。
陜西財力枯竭,進河南的軍費,就指望山西,可是到現在為止,陜軍所能領到的軍餉,就只有山西的省鈔,見不到一塊大洋。軍糧更是嚴重不敷使用,陜軍全軍上下,已經很久沒吃過飽飯了。
山西鐵路與外省鐵路軌道寬度不同,導致火車也不一樣。山西物資外運,必須在車站換車。可是河南鐵路工人響應山東、京城鐵路工人號召,進行大罷工聲援孟思遠之死。
河南鐵路系統基本癱瘓,所有物資運輸只能靠大車。即使靠著刺刀的勸導,陜軍可以搞到足夠數量的大車,但運輸效率也比不了火車。加上之前西北騎兵對于河南的破壞,導致大批牲畜損失,百姓逃離,大車和夫子的征集都極為困難,軍糧運輸就變成了一項異常艱難的任務。
陜軍要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
自從當刀客開始,這些陜軍漢子,實際就習慣了在各種惡劣環境下生活。沒有糧食,沒有軍餉,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奪回一片天地。何況,現在的陜軍,比起曾經的山堂刀客,無疑更像一只軍隊,他們相信,靠著自己的力量,一定可以活的比過去更好一些。
忠于趙儻的地方武裝,在陜軍的進攻下不堪一擊,如同洪水面前的蟻穴,一沖即潰。靠著從地方上的繳獲,勉強可以維持部隊,但是想要實際控制河南,就必須得想辦法。
打垮魯軍。
在馮煥章看來,開封的魯軍,就是自己最大的補給點。魯軍素有重視物資,強調兵站建設的傳統,所到之處,必囤積大批糧餉。加之趙儻在河南聚斂的大量財富,目前很大一部分在魯軍手里,只要打掉魯軍,錢糧就有著落。而魯軍的領兵官,又是兩個女人……女人。
楊彪的名聲,在陜軍里頗為響亮,是個知名的狠角色。但是他只是名義上的師長,真正的當家人,是趙冠侯私寵楊玉竹。這位三秦觀音,人緣是沒的說,但是領兵……
馮煥章從不掩飾自己對女軍人尤其是女軍官的抵觸,在他看來,女人帶兵,就是兒戲。不管孫美瑤還是楊玉竹,都沒資格將兵,由她們統率的部隊,一如由綿羊率領的獅子根本不能算做敵手。
部隊要想拼命,首先就得吃飽,要想吃飽,就得殺頭肥豬,養壽園袁家也就成了首選目標。遺憾的是,袁氏子弟精明的很,大兵未至,人已遠遁,家里只留了幾個仆人,金銀細軟以及存折都被帶走,剩下的,就是些粗笨物件,以及一些不便攜帶的古董。眼下戰事一起,古董沒辦法變現,陜軍雖然拿下養壽園,卻也得不到多少實惠。
一干陜軍軍官進入養壽園后,就被那雕梁畫棟的建筑以及房間里的陳設晃花了眼睛。那些來不及帶走的古玩、陳設,要么是笨重,要么就是不太值錢的物件。但是對于窮怕了的陜軍軍官來說,這已經是在夢中都夢不到的天堂。
即使河南干旱,莊稼大片枯萎,養壽園內的花草,依舊生長旺盛。聞著陣陣花香,望著假山怪石,人造噴泉,不少軍官小聲道:“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可是馮煥章的心情,就遠沒有部下那么好。這些古董家具,奇花怪石,在他眼里,都是一錢不值的廢物。既不能吃,也不能做軍餉。相反,倒會消磨自己手下的斗志,一旦這些軍官開始喜歡享受,喜歡玩古董,脫離官兵,不能和下面一起吃苦,那還會有誰跟著自己一路打到京城,擦去五色旗上的污垢,建立真正的共合?
兩天時間里,他已經接連處罰了手下數名重要將領,包括幾個師長,都因為偷拿古董,或是飲食超出標準而當眾挨了他的鞭子。馮部用兵,重兵輕將,這些軍官挨打,都是當著自己部下的面前,絕沒有半點面子可講。
問題并未因為主官的挨打就解決,軍隊的糧餉,依舊無法解決。即使攻破了河南第一號大寺廟,得到了一批救命糧。但是五萬陜軍就像是蝗蟲,一座寺廟的積蓄,遠不足以滿足開銷。晉軍的軍糧供應,一直被陜軍所詬病。其在開戰之后,先是送來一批咸牛肉,對于陜軍來說,能吃到肉,自然認為是恩賜。可是等拿到食物后,才知道為什么老西會這么大方。
那種可怕的咸牛肉據說是采購自阿爾比昂,馮煥章因為學習神學,所以懂一些阿爾比昂文字。根據他對裝牛肉箱體的觀察,這些牛肉的生產日期,大概比自己的祖父還要大幾歲。
當他聞過著東西的味道后,饒是一向以吃苦耐勞為標準的馮煥章,也忍不住嘔吐了好一陣。他在當天的陣中日記中記載到:“它一定是從天主創世之初就被放在木桶里了,當它被燒煮的時候,你所能聞到的那種味道就像一具干尸所散發的味道”。
很快,陜軍給它取了個別名叫做鹽骨頭,因為它很咸并且硬的像骨頭一樣,廚師們不得不用斧子和鋸子來對付它。陜軍發現,他們得到的咸牛肉,有一塊雕刻成一艘泰西三桅戰艦的外形,用砂紙磨光,而這種戰艦退出服役都已經超過兩百年。
當這批牛肉被陜軍鐵胃陜軍消滅之后,他們發現,新的食物并沒有好到哪去。軍需官一大早就來訴苦,山西新近送來的軍糧,是整整兩萬箱軍用餅干。這些餅干還是在前金時代從洋人手里采購來的,由于保存的不好,大部分餅干已經變質發霉,一看到上面那些綠毛或是斑點乃至蛆蟲,就沒人敢把它放進嘴里。可是不吃這個,又吃什么?
馮煥章這次出征,并不算順利,在出發之前,一心為兄長井俠魔報仇的麾下大將井秀岳,準備與妻妾們打八圈餞行麻將。哪知牌打到一半,井秀岳胡了把大牌,興奮之下將手槍碰到地上,手槍走火,井秀岳先問幾聲“打到誰了?”無人回應,隨即卻發現,中彈的竟然是自己。
戰場上中槍是常有的事,井秀岳于此事,也是害臊遠多過擔心。但未想人送進醫院里,很快就傳出病危的消息,在馮煥章大隊出發時,竟傳來噩耗。這位陜軍猛將,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出征之前。
有不少迷信的軍官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馮煥章卻覺得,這遠比不祥之兆可怕。在醫院里,殺害一名陜軍大將,這恐怕是山東情報機構的又一戰績。自白朗之戰起,山東就在陜西布有大量棋子,雖然自己督陜以來,努力尋找這些棋子并清除。但總會有一些人,留在隊伍里,制造破壞。
尤其是自己這次對糧食的分配方案,肯定會引來大批陜西地方士紳不滿,有他們的配合,那些山東特工會更為活躍。這次的餅干門,恐怕也和山東情治機構脫不了干系。
陜軍漢子,大多是窮苦子弟,沒幾個人吃過飽飯。在饑餓時,大家吃樹皮、草根、觀音土,也會吃人。相比這些,發霉的餅干,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食物,現在為了些發霉的餅干大驚小怪,在馮煥章想來,理由只有一個:魯軍特工人員的煽動。
河南的百姓,已經出現大規模餓死的現象。有辦法的人去逃荒,沒辦法的只能等死,這個時候,有發霉的餅干總比餓肚子好。再者,山西方面的軍糧,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運來,現在的出路,只有一條:迅速出擊,打殘魯軍!
應對士兵不滿情緒的方法很簡單,馮煥章集中了陜軍所有高層軍官,當著士兵的面,將一批發霉最嚴重的壓縮餅干吃到了肚子里。這種軍用餅干烘焙時,只有面粉和水,不添加任何調味料,發霉的食物,仿佛一把小刀,在食道和胃里瘋狂的戳攪。但是比起戰場,比起老百姓正受的苦難,這種折磨又算的了什么?
看到大帥帶頭吃下發霉的餅干,再沒有人,能發出怨言。士兵含著眼淚,狼吞虎咽的吃掉了自己手上發霉的食物,隨即在指揮官帶領下,殺向開封。馮煥章得意地對身邊副官道:“我們的軍官,可以和弟兄們一起吃發霉的餅干,魯軍高層軍官,卻要吃小灶。以此為證,此戰勝負不問可知。”
只是當天晚上,陜軍高級軍官無一例外都奔波于休息室與廁所之間,川流不息,所有廁所都人滿為患,實在等不及的將領們,只好就地解決,為那些花草樹木添加無數肥料。
關中男兒的鐵胃,也敵不住病毒的威力。因食物中毒,導致大批士兵脫水嚴重,加之河南干旱,補充飲水困難,只能喝污水,病情進一步加重。不少心懷大志的豪杰,還沒來得及與魯軍作戰,就先被友軍的餅干奪去生命。
吃的少,或是身體確實比較強韌的那一部分,熬過了發霉食物的折磨,硬拖著病體,向魯軍發起猛烈進攻。其悍不畏死的作風加上數年練兵的成果,在此時有了回報。
虎嘯林部首當其沖,遭遇陜軍一旅猛攻。望著魯軍手上嶄新的魯造米尼步槍,陜軍軍官朝著自己身后的徒手兵喊道:“看到對面那些好槍了么?誰搶到就是誰的,想要好槍的,沖啊!”
虎嘯林曾經打過郭劍,自問還算是對陜作戰專家,但是陜軍這次的表現,依舊遠出他意料。激戰半日,就不得不放棄陣地撤退,事后向孫美瑤報告時,也表示,自己并非不能再多堅守一段時間,但如果是那樣,傷亡就很難控制了。
控制傷亡。這是孫美瑤來之前,趙冠侯給她的命令。河南戰場的目的,除了殲滅馮部以外,還要占領河南、陜西兩省,如果部隊損失過大,未來控制省份就比較困難。再者,一旦魯軍露出頹勢,東洋人怕是又要不甘寂寞。是以,虎嘯林之退,也在情理之中。
印象中,有勇氣無紀律的陜軍,現在已經脫胎換骨,具備了做魯軍對手的資格。而且,得到宋邦翰、張鼎勛兩個混成旅支持的陜軍,在炮火上得到了極大加強,可以和魯軍展開正面炮戰。
雙方在重火力方面,差距并不太大,陜軍雖然缺乏重炮,卻大量制造了價格便宜,威力蹩腳的劈山炮。這種造價只需要八元一門的土炮,在魯軍眼里只能算玩具。可是配合上邊防軍的炮兵,就讓魯軍大為頭疼,至少要分出一批槍手專門負責壓制劈山炮。
魯軍這兩年時間,已經大量設置參謀,孫美瑤身邊,也跟了二十幾個山東講武堂高才生組成的參謀團,內中還有幾個是自己的堂姐妹。眾人分析了一番之后,得出結論,騎兵師如果與對方硬打,并非沒有勝算,但是要有付出巨大傷亡的代價。而這個數字,將會觸目驚心。
“必須得等楊玉竹了。”孫美瑤無奈的承認了這個事實,省軍第五師里,陜西人數量也極多。兩下頗有些淵源,她原本對其并不信任,加上楊玉竹這寡婦手段太多,儼然內宅里一個大敵,她也不希望其得功。可是現在,為了自己手下的弟兄少流血,就只好放下身段求這個賤貨。
楊玉竹的援兵,來的速度極快。河南鐵路霸工是有選擇的,直魯聯軍火車不在抵制范圍內,因此極順利抵達前線。一下火車,楊玉竹就得意的拉著孫美瑤的手“孫師長,我這次,可是帶了當家的給的法寶來的。他答應了,等打完陜西,就讓我去當一回陜西。這回我們第五師負責打馮煥章,你負責打皖軍兩旅。等打完他們,我就到陜西去做去。等你來陜西,我招待你聽大戲,吃餃子宴!”
這是示威么!
孫美瑤恨的牙根發癢,這樣的賤人,有什么資格開府一方?家里的女人要說開府,怎么也要自己是第一個,別人誰都不行!她恨恨地想著,但是臉上強擠個笑臉,“這么說,倒是要說聲恭喜了。法寶?不知道啥法寶,我咋不知道?”
“你看,后面火車上的,不都是法寶?”
“你說的法寶,就是這些?”
望著車站上堆積如山的“法寶”,孫美瑤頗有些目瞪口呆。大米、白面、羊肉、鈔票、香煙,大土……數以百計的廚師,還有幾百個模樣可人的紀女。冠侯要靠這個,守住河南,打進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