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猊公和另一中年男人對坐飲茶,那中年男人一身舊時褂子打扮,端著一個古樸的茶杯慢慢喝著。
聽見何向東的上來的腳步聲,他才轉頭看著何向東,目光不咸不淡,就像是在看一個偶然擦肩的路人罷了。
何向東目光有些停滯,他雖然不認識那個中年人,但是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卻是很特殊,有著一股子熟悉的氣息,不是似曾相識,而是地氣。如果這個人也是藝人的話,那么他一定有長期在地上撿過錢的經歷。
就跟自己師父說的那樣,沒有在地上撿過錢的藝人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地氣,也不可能真正走到觀眾心里面。何向東是撂地出身,他就在眼前這人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地氣。
何向東深深看了那人一眼,拱手道:“陳先生。”
陳猊公沒有站起來,直接身上往身邊的座位一指,說道:“來,坐吧。”
何向東放下手,也沒有見生,直接和薛果兩人走過去坐下,一張八仙桌,四個人一人坐著一邊,何向東和陳猊公對面而坐,薛果和那中年人對面而坐。
桌子上擺著不少點心,陳猊公從中隨意取了一塊糕點過來,掰成兩塊,放在嘴里慢慢吃著,也不說話。
何向東看看兩人,還是他主動先開的口:“阿松呢,怎么沒見他?”
陳猊公答道:“他有事,先走了。”
何向東看了中年人一眼,問陳猊公:“不介紹一下嗎?”
中年人一抱拳:“傅盛,師承濟文昌。”
何向東同樣看著他抱拳道:“何向東,師承方文岐。”
中年人點點頭,也不多問,也沒有問坐在一旁的薛果。薛果對這兩個人并無好感,也沒有主動搭話介紹自己的意思,何向東也沒有開口。
默默吃完一塊糕點,陳猊公拍拍手上的殘渣,對何向東說道:“傅盛就是今天跟你斗藝的人。”
何向東再深深看了傅盛一眼,剛剛和他聊了兩句了,何向東也聽出來這人并不是在隨身聽里面說九頭案的那位,若真是那人的話,何向東可沒有半點信心取勝,那人的藝術水平實在太高了,高到讓他產生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
何向東把眼神挪開,再看陳猊公,問道:“說吧,是什么樣的一個章程?”
陳猊公道:“簡單,樓下還有幾個老頭兒再喝茶,你們當著他們面一人說一段單口相聲,讓他們來給你們評吧。”
何向東倒還沒說什么,薛果先是忍不住了,他道:“讓那幾個人評,怎么評,我怎么知道他們是不是你們的人啊?”
陳猊公看著薛果,笑了笑:“年輕人還是要沉得住氣一點啊。”
何向東幫了薛果一句腔:“陳先生恐怕看上去年紀也不大吧。”
陳猊公笑著看著何向東,想了想,說道:“這樣,反正你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也省的麻煩了,就讓樓下茶館那幾個老頭兒給你們當觀眾,你們輪著說一場,就你們倆互評吧,都是說相聲的人,總是分得清好壞的吧。”
“互評?”薛果錯愕不已。
“互評?”何向東眉頭稍稍皺起,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從來都是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武人比試很簡單啊,打一場就好了,誰還站著誰贏,一目了然,非常簡單明確。
但是文人就不一樣了,文人怎么分勝負,我說你的文章立意好,你說他的文筆好,這就爭不出來了。最后就算是勉強排出一個名次,也肯定會是爭論不休的。
相聲這種曲藝行也是屬于文行,很難分勝負的,一個段子也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歡,外行人聽得哈哈大笑,內行人卻說你說的根本不是相聲。
照樣是爭不出一個結果來的,所以這里面人捧人的居多,你夸我是大師,我捧你是藝術家,要不然現在藝術家怎么那么多呢,都是同行吹出來的。
真正能被觀眾所喜愛,能被同行所推崇的演員很少很少,少到能用手指頭數出來。方文岐對何向東的教育就是,盡量要做到被觀眾和同行所推崇所喜愛,如果二者只能取其一的話,那一定是舍后者而取前者,觀眾感受才是一個演員最根本的立足點。
何向東沒想到陳猊公居然提出來這樣的比試方式,薛果也沒想到,他驚愕地看著陳猊公道:“互評?那能評的出什么來啊?”
陳猊公笑了笑:“我相信你們都是有藝德的藝人,總不會在這方面有私心吧?”
薛果愣了一下,沒私心?怎么可能沒私心啊,藝人行就是是非圈名利場,誰沒個私心啊。再說除非兩人實力相差懸殊,否則單靠互評怎么可能分得出高下啊?他轉頭看了何向東一眼,他現在也覺得這里面是真的有貓膩了。
剛剛前天還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還非要把何向東趕出相聲界不可,現在怎么又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啊,重重拿起輕輕放下,這種古怪讓薛果感覺很不舒服。
何向東沒有馬上回答,皺眉在思考。陳猊公和傅盛也不慌,就是慢慢喝著茶,吃著點心。
半晌后,何向東笑了,道:“好,就照陳先生說的辦吧。”
陳猊公一拍手,道:“好,何兄弟先來吧。”
何向東笑了一下,伸了伸手,道:“還是讓傅先生先來吧。”
陳猊公眉頭一挑:“你確定?”
何向東道:“當然。”
傅盛看著何向東,點點頭道:“好,年輕人有自信是好事,那就我先來吧。”
說著,傅盛便起身到一樓去了,陳猊公伸伸手,也把何向東和薛果帶到一樓。
傅盛和掌柜的說了兩句,掌柜的馬上讓小二把事先就準備好的桌子搬到了前面。掌柜的拱拱手,對坐著那些茶客說道:“諸位諸位,聽我說兩句。”
底下茶客都是熟人,就有人說道:“老劉,有啥事你就說嘛。”
掌柜的笑呵呵道:“諸位都是我們劉家茶館的常客了,為了感謝諸位一直的支持,我老劉今天特地請了兩位相聲演員給大伙兒說兩段單口相聲,給算是給大伙兒助助興了。”
還有人喊:“不要錢吧,要錢我們可不要啊。”
掌柜的笑道:“這是答謝大伙兒的,一切費用都是我老劉負責,您諸位只管聽著。”
“好……”有人帶頭喊了一聲好。
那些老頭兒都紛紛鼓起掌來了,反正他們都是到茶館來打時間的,現在能有免費的相聲聽,他們自然更是樂的如此了。
掌柜的說完之后,就往旁邊撤去,傅盛上場,他沒穿大褂,穿著老式的白色褂子,腳上穿著布鞋。
上了臺往桌子前面一坐,面前折扇、醒木、手絹依次擺放。他對面前幾位觀眾微微一笑,非常地淡然,自有一番氣度。
何向東當時眉頭就往上一挑,看一個相聲演員有沒有本事,都不用看他說話,只要他往臺上一站,看他呈現出來的狀態你就知道了。
顯而易見的是傅盛是個極有本事的藝人,單看人家身上的這股子氣度,他便感覺到了壓力。
傅盛上臺也沒開口就說相聲,而是先跟觀眾聊起了閑天,相聲演員上臺就是要和觀眾叫朋友,傅盛深諳這一點,他也是在地上撿過錢的,這方面的本事他厲害的很。
只是三兩句,傅盛便和這幾個老頭兒交上朋友了,所有人都看著他,對他樂呵呵的。何向東看看觀眾再看看傅盛,心里清楚這應該是要入活兒。
果然,傅盛話語一收:“是啊,現在咱們這種兇殺案子很多啊,以前可也不少。非常出名的一個就是在清朝道光年間北京順天府的一個案子。那可是牽涉到九顆腦袋的一樁公案啊。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的最后審出九個人頭,一個也不少。那位說要是不夠呢?沒關系,差多少就把我這個說相聲的腦袋砍下來湊上……”
傅盛沒有說定場詩,也沒有摔醒木壓言,只是在和觀眾的聊閑天中把活兒給入了,非常自然地說起了九頭案,而那些老年觀眾全都被他吸引住了,這人本事相當了得。
何向東和薛果兩個人也是緊緊盯著傅盛,這可是自己的比試的對手啊,雖說是互評,但若是差距懸殊,那何向東可沒臉跟人家說不分上下,真要是到那時候可就好玩了。
稍頃,何向東和薛果臉色都有些難看,何向東看著臺上,沉著臉,重重呼氣,道:“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