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鋼之蟒西伯雅注視著喬修亞將灌注了靈魂的鋼之碎片擲入時空門中,它就這樣靜靜的注視著這一切,情緒沒有任何波動。
每一個世界,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世界意志,也都是不同的,有的世界意志,喜歡干涉自己體內的文明與種族,它們甚至會親自出手,幫助那些可愛的,脆弱的,如同塵埃一般朝生夕死的凡人走向繁榮與鼎盛。
而有些的世界意志,以折磨萬物為惡——它們或許并不是真的想要作惡,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它們只不過是在自己的身體上時不時戳一下,時不時破壞一下,就像是玩螞蟻的小孩子那樣,單純又可怖。
有和善的,有淡漠的,自然有邪惡的和無情的,世界意志就如同智慧生命一樣,有著各種而言的類別。
而西伯雅就比較非同凡響了——相較于活躍無比,喜歡干涉世間的同類,它對一切都不感興趣,飄蕩于虛空的鋼之蟒只是想要靜靜的旁觀著眾生輪回,安靜的睡上一覺……然而就是如此簡單的愿望,也總是實現不了。
“來自異界的降臨者啊。”
千年時間未曾有過休息的鋼之蟒注視著正在緩緩消散的陣法,輕聲自語道:“希望你能將一切導回正軌……你是這么多年來,唯一一個愿意幫助我的存在。”
而與此同時,喬修亞的靈魂正在下沉。
穿過遍布迷霧的時空門,來到了世界與虛空中的夾層,戰士感覺自己正在墜落,無止境的墜落,變幻不定的幽邃時空帷幕在身側搖動,他感覺到有無數種聲音和色彩正在侵襲他的感官。
這還是喬修亞第一次穿過一個陌生的世界屏障,平時,因為對邁克羅夫世界的熟悉,他向來都是瞬間便能跨過這段距離,但是在西伯雅世界,卻因為一種奇妙的能量阻隔,導致他花費了堪稱漫長的時光。
在一片朦朧的流光和奇妙的能量中,戰士的靈魂,似乎聽見了什么‘聲音’。
——喬修亞,你自稱救世主,究竟是打算拯救誰?
——你曾說過,世上的人無需拯救,他們自己會拯救自己,那你又為何自稱救世主?
這聲音很奇妙,仿佛來自內心深處,又仿佛來自于虛空之中,它勾起人心靈中每一絲脆弱的邏輯,并且來回詢問。
喬修亞并沒有思考太多這問題的由來,或許那是戰士心中深處對自己的疑惑,或許是他生命形態進化到如此地步產生的心魔,此時因為肉體和靈魂分離,以至于這些潛藏不出的懷疑浮出水面……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喬修亞只是平靜的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救世是一種行為,而救世主是一種態度。
將自身凌駕于整個世界之上,居高臨下的拯救,這種想法傲慢且不切實際……但幫助其他人不再走向毀滅,實際上只需要動手,去做,開始行動就可以。
所謂的救世,于喬修亞而言,無非就是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情,正如同心懷善念的人會幫助路邊行人指路,會將快要摔倒和已經摔倒的人重新扶起,戰士的力量到了這個地步,所以他的善念就能做的到這樣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崇高的名頭。
他自稱為救世主,只是闡述一個事實,但自始至終,喬修亞都是戰士,也僅僅是戰士。
變幻不定的時空帷幕消失了。
青紫色的鋼之碎片自世界的最高空墜下,它破開重重云層,墜向一塊菱形的大陸,能夠看見,大陸之上一片荒蕪,只有零零星星的綠色小點遍布世界的每個角落,而在大陸的最中央,有一片此起彼伏的鋼鐵造物正在轟鳴運作,而就在它們的最中心,一座高聳無比,仿佛能貫穿云層的螺旋尖塔屹立在世界的中央,頂端閃爍著深藍色的光芒。
喬修亞正在下墜。
他已進入西伯雅世界。
這是一間很小的工作室,刨去滿是機油痕跡的床鋪外,只有不到四十平方米,一個滿是鐵銹的工作臺就占據了房間近半的空間。除卻工作臺上外,房間的其他地方滿是如山的雜物與零件,漆黑雜亂的房間中滿是鋼鐵的腥味。
但此時,原本濃郁的機油與鐵銹味,被一股更加濃厚的味道蓋過。
滴答,滴答。
工作臺上,一個人形傀儡被放置在中央,它似乎已經損壞,正等待著人修理,但就在它的前方,有一個僵硬的人形撲倒在臺上,他的一只手垂落,能夠看見,這個人的頭顱側方有一個巨大的創口。
液體止不住的從中流出,堆積在工作臺的凹陷處,然后順著手滴落在地面。
這是血的味道。
一本臟兮兮的,帶有機油與血跡的日記本攤開,來自抽風口的風卷動,將它一頁頁翻開。
工作日志,第2971天:對三臺‘養殖區’鎮壓型靈魂傀儡進行維修。兩臺成功修復,一臺核心驅動損毀,向‘花園區’申請一枚新的靈魂核心。
工作日志,第2972天:靈魂核心已抵達,對靈魂傀儡進行維修,難度極高,成功修復。
工作日志,第2973天:普升為一級維修人員,從‘養殖區第一號維修區’轉移至‘花園區第六號維修間’,工作間確認完畢,工作臺解鎖,次日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工作日志,第2974天:被傀儡泄露的靈魂能量擊中,工作未能完成,頭好奇怪,這是什么感覺……得到管理區警告:下次如果在未曾申請的情況下未完成任務,我將會被銷毀。
等等,‘我’是什么?
零散的污跡和涂鴉蓋過了所有的文字,看不見究竟寫了什么,再次出現時,已是幾頁之后。
工作日志,第3002天:我很混亂,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來到花園區后,我的大腦忽然無比清醒,原本互不相干的知識融會貫通……我之前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已經沒有半點記憶了,周圍的人簡直就和靈魂傀儡一樣,每天按照同樣的步伐工作運轉……我以前大概也是一樣。
工作日志,第3003天:今天是醒來的第一個月,完成了例行的靈魂傀儡修理任務,大多都是簡單的關節故障,花不了我三分鐘……但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和我一樣的維修人員對我說的話沒有任何反應,那些行走在走廊上的人也是一樣……他們是聽不見我說話嗎?倒是日志已經成為習慣,我大概還會繼續寫下去。
工作日志,第3005天:想要走出維修區間時,被靈魂傀儡攔下,前方就是花園區,我能看見孩子們正在草地上玩耍,他們很開心,而靈魂傀儡正在照顧他們……或許是我想多了,大概只是因為來自養殖區的我不夠資格在花園區自由行動吧,看著孩子們開心的玩耍,我也感覺高興了起來。
工作日志,第3012天:不對!孩子們的玩耍也是一模一樣,就像,就像是傀儡那樣……我感覺到毛骨悚然,這里絕對出了什么差錯,難道只有我一個人這么覺得嗎?
工作日志,第3031天,醒來的第二個月,一切都沒有改變,所有人的生活習慣就是‘工作’‘發呆’‘睡覺’,他們能聽見我的話,但是不會理會我說什么,前些日子花園區來了一批新的孩子,他們看上去比之前的要膽怯,懼怕周圍的環境,但卻更真實一點……可過了幾天,他們全都變成了和之前孩子那樣,開心,但卻仿佛傀儡的模樣!
工作日志,第3047天:在這樣下去,我恐怕也會被再次同化成傀儡那樣吧……最近這段時間的損壞傀儡很多,上面似乎有各種火焰融燒,低溫冰封的痕跡。似乎是經歷過戰斗。修復起來很麻煩,但正好讓我擺脫這種孤獨感……
工作日志……去他媽的第幾天,這個該死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我甚至不能走出這條維修區走廊!那些靈魂傀儡擋在門口,手中拿著銷毀垃圾用的熔爐射線發生器,我不能用命去冒險……但我真希望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風景,我甚至開始懷念起過去那種沒有智慧的日子了,至少我能連續工作三千天而沒有任何枯燥的怨言!
日記的記載者終于開始抱怨了起來,能夠看出,他的怒氣正在堆砌,但卻找不到發泄的渠道,但最后,他還是逐漸冷靜,開始寫新的日記。
工作日志,第3173天:雖然還是難以接受,為什么其他人能忍受這種一成不變的孤獨日子……或許是我出錯了,我的靈魂中用來管理煩躁感的部位失調了,就和那些靈魂核心損壞的傀儡那樣……但我不打算修復這個。總之,維修間有很多書籍,大概是用來查詢維修靈魂傀儡的知識的吧,反正發泄也沒辦法,不如多看看書。
接下來是一小段空白,上下兩端的筆跡相差很大,似乎隔了許久。
工作日志,第3726天:我大概是有點瘋了,居然還會繼續回來寫這個該死的日記,但今天我看見的東西必須要記下來……花園區的孩子長大了,最大的那一些大概已經符合成年的標準,靈魂傀儡把他們都帶走了,送到了隔壁的醫療區,但是他們再也沒有出來……靈魂核心的儲備量增加了,我的天啊,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究竟是干什么的?我是誰?
工作日志,第3739天:前幾天我脫光了衣服,用冷水澆自己的身體,我的頭開始發熱,這就是書中說的感冒……靈魂傀儡進入了工作室,把我帶走,我頭一次離開維修區的走廊,它們帶我去了醫療區,里面是同樣的面無表情的人,他們為我診斷,提供藥物,注射針劑,而我趁這個機會觀察周圍……在我注射針劑的時候,又有一個孩子被靈魂傀儡帶進來了,它帶著她進入最后面的手術室……傀儡出來了,手中拿著兩個盒子,孩子卻沒有。傀儡將一個盒子放在了旁邊的柜子上,我看見周圍的柜子上擺滿了同樣盒子,上面寫的是……‘超能單元’?大概是這個詞。
回到維修間,我發現靈魂核心的儲量又多了一個。我大概明白了,心中意外的平靜,我原本以為我會發瘋,但難道我現在不是瘋的嗎?哈哈。
工作日志,第4000天:一個整數,我開始逐漸從頹廢中走出。畢竟我還活著,活著就是希望,再怎么孤獨,再怎么無趣,我總比那些養殖區的平民,還有那些被送進手術室的孩子要好,天啊,我居然開始因此有了優越感,畢竟比起愚昧無知的農夫和被收割的莊稼,一個瘋癲的維修工人自然會覺得高人一等,不是嗎。
工作日志。第4123天:今天值得記下一筆,因為頭一次送修的靈魂傀儡超過了15頭,這破了紀錄,這些傻大個上面全都是戰斗的痕跡,各種貫穿傷和破碎傷,單單是靈魂核心損毀就超過七個……有人正在和這些家伙戰斗,并且能切實的破壞這些傀儡!這對我而言,簡直是最大的激勵,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會不會來,但我會等待的,希望和等待,這就是我在這種無止境孤獨中維持理智的信條。
第4779天:隔壁第五號維修間的維修工人被靈魂傀儡帶走了,他的臉上出現了皺紋,手也開始發抖,他也被送進了醫療區,靈魂核心再次多了一枚,我盯著那些巡邏的靈魂傀儡看了很久——在那我所熟悉的鋼鐵外殼下,是否有隱藏著一個我所熟悉的靈魂?
寫這些文字的筆跡顫抖著,似乎是因為恐懼,也似乎是因為憤怒,但更多的,恐怕是茫然,日記的主人自己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直到下一次日記的出現。
第5000天,又一個整數,我開始習慣孤獨,我已經學會將腦袋放空,就和那些發呆的人一樣。通過幾次傀儡巡查的機會,我走遍了小半個花園區,我已經大致明白了我究竟在怎樣的一個環境中。
花園區是被遼闊的養殖區包圍在中央的,每天都會有新的孩子被送到這里,我所在的是花園區最中心的一部分,所有損壞嚴重的傀儡都會被送到這里進行修復或者拆解……倘若說,養殖區是用來培養我們所吃的小麥和面包的農場,那么花園區,就是培養‘靈魂核心’的農場了吧。
既然如此,我們又是誰的小麥和面包呢?
至少,我相信我的等待是有價值的,我正在一點一點的發掘出我們所在世界的真相……雖然我無法喚醒其他人,但這樣的記載必然有意義,我們有文字,有書籍,能制造靈魂傀儡,能建造巨大的養殖園,我們不可能天生就是只知道工作和睡覺的人偶……有人將我們變成了如今的模樣,而我會記住這一切。
在其之后,再也沒有任何記載,日記出現了一長段空白,書頁翻涌,干凈的紙張翻動,直到最后,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突然唐突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數字。
10000天
二十年了。我蘇醒后,已經有二十年了,這時間漫長,我甚至忘記了當初的心路歷程,幸虧我找到了我的日記本,讓我重新回憶起了過去。
我老了,臉上的皺紋開始出現,就如同當初的第五號維修工人,我的手還沒有開始發抖,但是應該快了,雖然是錯覺,但我總覺得那些靈魂傀儡正在盯著我看,過不了多久,它們大概就會送我去醫療室,讓我也變成一顆靈魂核心吧。
我的那些還未覺醒的同胞們,我一開始驚訝,畏懼,鄙夷他們。后面藐視,輕視,忽視他們,我自以為自己與眾不同,能夠改變一些事物,但我發現,我與那些同胞其實并無不同,我甚至要比他們忍耐更多的孤獨痛苦,可卻還要過一樣的生活。但這又如何呢?他們與我都一樣,我只是因為一次幸運的靈魂沖擊得到了自我意識,僅此而已,而我記錄這些話語,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憐憫他們,正如我憐憫自己的命運,我思考了二十年,結論就是希望存在,我就存在,我不會瘋掉,只是我沒有第二個二十年去等待。
外界的戰斗仍在繼續,需要維修的傀儡源源不斷的送來,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仍然心懷希望。我知曉,靈魂傀儡終有一日會過來,將我帶走,變成一顆靈魂核心,但我不會讓他們這么做的,它們永遠無法得逞。
我寧肯懷著足以殺人的希望死去,也絕不忍受平和無比的絕望一秒。
我選擇去死,我早該這么選擇,甜蜜的死亡,擺脫絕望的囚籠,這是在這個名為花園的牢獄中,我唯一剩下的自由。
維修工人不在維修自己的心智,這是最后一天的工作日志。
血液滴答。
粘稠的血液開始逐漸凝固,能夠看見那個撲倒在工作臺上,開始衰老的中年人樣貌。
他五官端正,身體健壯,常年的維修工作讓他身體健康,男人的頭頂已經開始變白,脫發,他的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維修制服、男人的左手拿著一把焊槍,右手垂落在一旁,手指微微蜷縮,而地面上,一支筆正在血泊中。
這個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足以燒融合金的焊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
這是他選擇的,自由的死亡。
與此同時,青紫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它無視了一切屏障直直的墜落在這間小小的維修間中。
耀眼至極的銀色光芒掃過周圍的一切,鋼的碎片開始選擇自己的宿主,低沉的嗡鳴聲從空間的每一個角落響起,令整個花園區的靈魂傀儡四處張望,開始走動,尋找可以目標。
但隨后,這嗡鳴聲忽然停止了,靈魂傀儡尋找不到目標,便只能退回原位……但倘若有人能夠感知到靈魂世界的話,那么他必然能聽見一聲低沉又清晰的巨響,就仿佛是什么東西鑲嵌完畢,已經就位了那般——而就在下一瞬,無以倫比的威壓橫掃過整個花園區乃至于養殖區,令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了一瞬。
小小的維修間中,一切似乎仍然維持原樣。
但忽然,工作臺上,損壞的靈魂傀儡黯淡的雙眼閃爍了一瞬,一道銀色混雜著紫青的光芒貫穿它全身。
“編號Snova21收割型再啟動,核心就緒,未知能量源注入……靈魂機兵再啟動成功。”
毫無感情的聲音從中傳來,但這聲音最后逐漸變化,最后變成了一個低沉的男音:“尋找到最符合原本生命形態的軀體,開始進行附體,開始進行同化,開始加載鋼之碎片插件,開始靈魂灌輸……”
“降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