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陣陣,暖意融融。
溫酒入喉,祿東贊卻嘆息著說道:“吐蕃苦寒,莫說那些饑寒交迫的子民,便是如老朽這等貴族,至多也只是溫飽而已,何曾如此溫酒言歡,舒適愜意?”
言語之間,甚是感慨。
這位吐蕃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大相,祿東贊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亦有著矢志不渝的決心。他要在他的手中令貧寒的吐蕃子民享有一塊溫暖的土地,令吐蕃子民拜托世世代代艱辛生存著的貧瘠高原。
只可惜造化弄人……
吐蕃有了最杰出的大相,他能夠用他的能力和智慧使得吐蕃更加強悍,卻無奈遇到了如日中天的中原帝國——大唐!
幾次三番的遭受挫折,令吐蕃上下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強盛的大唐絕對不是現在的吐蕃可以用武力來征服的。所以,在祿東贊的極力推動下,吐蕃的國策從征服開始轉變。
這個轉變的第一步,便是和親。
中原王朝自古以來便有和親的習慣,只要能發動一場令他們感到威脅的戰爭,便可以將他們逼迫到談判桌上,然后再名義上表示臣服,求娶皇族貴女,順帶討要金銀財寶無數好處,以此緩解內部的危機,休養生息。
等到實力強大到一定地步,再一次發動戰爭,要么揚鞭躍馬一統中原,要么再次求親討要好處。
周而復始……
這幾乎是所有游牧民族的生存技能,對富裕悠閑、貪生怕死的中原王朝使出來,無往而不利。
但是這一次,所有的希望的都被眼前這個小子給攪和了……
不割地、不賠款、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中原的那些宿儒文官們絕對想不到,當這幾句話被房俊喊出來,然后立為大唐國策之時,對于吐蕃、突厥這等游牧民族來說是何等的震撼、何等的絕望!
昔日秦皇漢武對游牧民族斬盡殺絕之時,亦未曾說出這般驚天動地的話語。
一旦大唐堅定不移的執行這個國策,那么可以想見,吐蕃世世代代都只能被大唐死死壓制,莫說什么征服一塊溫暖的土地,能保得住貧瘠的高原,不亡族滅種,那就算是邀天之幸!
沒人比祿東贊更清楚大唐比之吐蕃優越百倍的潛力,一旦這股潛力被強勢的挖掘出來,吐蕃將要面臨的,將是一個無比巨大、幾乎永遠不可能被擊敗的大唐!
祿東贊是聰明人。
在驚駭欲絕之余,他立即意識到吐蕃的策略必須轉變了。
以前是惡棍流氓一般的撲上去咬下來大唐的一塊血肉,反正橫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苦哈哈的吐蕃就是瓦罐,大唐這尊精美的瓷器怎么肯與吐蕃硬碰硬?
現在,則是要走上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盡可能的去親近大唐,盡可能的謀求合作。
上一次房俊所說的“青稞酒”,令祿東贊很是心動。
返回吐蕃之后,祿東贊曾與贊普徹夜商討此事的可行性,最終的結論是肯定的。當然贊普大人也深切的表示了對于無法娶回一位中原皇室的公主而表示深深的遺憾。
對于每一個周邊國家的貴族來說,嫻淑典雅、鐘靈毓秀的中原公主都是最最鐘愛的對象……
房俊并未第一時間接話,而是慢慢的飲著溫熱的花雕,任由祿東贊走神。
良久,祿東贊才回過神來。自嘲的一笑,自己何必如此執念,非得與房俊整個高下?
今日他祿東贊能坐在這里,難道還不能表明其實吐蕃已經在與大唐的戰爭中落于下風了么?
將杯中的花雕酒一飲而盡,祿東贊心念豁達,雙目灼灼的盯著房俊,沉聲問道:“二郎,上次用江夏郡王飲宴之時所提起的青稞酒,不知可否執行?”
既然決定于大唐展開另外一種互惠互利的邦交,而不是以往的強硬之態,那么不如就從這個青稞酒開始吧……
房俊濃眉一挑,問道:“大相已經決定了?何曾與贊普細細商量?”
祿東贊點頭道:“自然。”
如此事關國策的大事,如何能不取得贊普的同意?
事實上,青稞酒的合作,是贊普迫切需要的一個契機……
在吐蕃內部,其實并不是鐵板一塊。
游牧民族想要統一,其難度比之中原的同意更加艱難。不同于中原以漢人為主體的社會構成,吐蕃是由無數個部落聯合起來組成的,而這些部落之間文化、意識、利益都存在這巨大差異,可以說永遠也不能真正的融為一體。
內部各個部落絕非心悅誠服的服從松贊干布,各方勢力傾軋,之所以在上一次對大唐發動的戰爭中占據了先機,只不是因為大家的利益相同——都想在大唐身上討要好處!
按照事先的分配,松贊干布求娶大唐的公主,然后請求大唐派遣大量的有經驗的農夫、工匠、醫者等等陪嫁,以及大量的錢財賞賜。
一旦目的達成,吐蕃將會與大唐保持一段相對親善的關系,有利于吐蕃消化由大唐得來的這些利益。大唐先進的文化必將對吐蕃貴族造成最強烈的震撼,自此以后,見識到大唐之強大的吐蕃貴族們,怎么會不勵精圖治?
現在和親這條路算是被房俊給堵死了,哪怕皇帝想要和親,也不敢背負上“昏聵之主”的千古罵名,只能對吐蕃強硬到底。
祿東贊知道大唐一旦全力應對吐蕃,將會爆發出怎樣驚駭的力量,怎么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青稞酒項目,便是天然的緩沖劑。
當然,祿東贊并不知道房俊也是這么想的……
吐蕃不愿對上一個全力爆發的大唐,大唐又豈愿傾舉國之力征討吐蕃?
就算真的舉國征討,李二陛下寧愿去征討高句麗……
相對于隋煬帝三征未克的高句麗,吐蕃實在是不夠看……
房俊便點點頭:“即使如此,那就預祝咱們合作愉快?”
祿東贊沉著臉說道:“現在就慶祝,為時尚早吧?還請二郎說說,這青稞酒的成本如何分攤,利潤如何分配,老朽亦好對贊普有個交待。”
他知道面前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小子有多么難纏,不講整個計劃商討清楚,他寢食難安。
房俊佯裝不悅道:“既是合作,自然追求雙贏甚至是多贏,某自然不會干殺雞取卵的蠢事,將利益緊緊握在手里,讓大相吃虧。怎地,大相還不相信某的為人?”
誰料祿東贊居然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是的,老朽不相信二郎的為人。”
“噗”房俊一口酒噴了出來,嗆得面紅耳赤,不停的咳嗽。
這老家伙……
真有眼光啊!
沒錯,房俊才不在乎吐蕃會不會安定繁榮,會不會國泰民安!
他之所以拿出青稞酒這個計劃,就是要給吐蕃挖一個大坑!
祿東贊擔心的其實不對,房俊是愿意給吐蕃讓出一些利潤的,畢竟只有利潤越大,將來的矛盾才越劇烈,愈發不可調和!不讓吐蕃的貴族嘗到甜頭,怎么會讓他們相互制約、反目成仇?
房俊早已做好了盤算,穩了一下氣息,便說道:“某出配方,負責銷售,大相只管按照配方生產,利潤五五分成,如何?”
看上去,這個提議是房俊占了便宜,事實上銷售一件商品,最大的成本并不是產本的生產成本,而是銷售的環節產生的費用。
房俊這般提議,明擺著吃虧。
但是吃虧又何妨?不讓青稞酒的利潤達到一定程度,如何讓吐蕃的貴族們競相生產,從而導致糧食短缺,為我所制?
他心里明白祿東贊敢于答應青稞酒合作心思,不就是想在吐蕃將生產的環節緊緊的掌握在手里,一旦發現不好,可以立即叫停么?
只是可惜,祿東贊雖然聰明,卻不是個商人,不知道資本的積累都是踩踏著鮮血灌溉的土地,利益足以讓那些以往低眉順眼的部落首領們頭腦發昏、雙眼冒光、心生異志。
祿東贊以為憑借他和松贊干布的能量,足以鎮服吐蕃的各股實力。
殊不知,他們將要面對是怎樣一群為了追逐利益徹底發瘋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