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陸氏,崛起于漢末。
三國之時,江東四大門閥家族為孫吳政權的崛起和鞏固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后世稱之為“張,朱武,陸忠,顧厚”,其地位遠在曾經春風得意一時的周、諸葛、虞、魯、呂、程、黃等家族之上。
而在這四大家族中,無論是以人才的數量和質量,還是以歷史作用或執政的連續性和長期性論,陸家都首屈一指。
然而,大浪淘沙,滄海桑田,歷史在戰爭中動蕩,王朝在興滅中沉淪,昔日簪纓世家、鐘鳴鼎食的陸氏,歷經漢末三國的崛起,兩晉南北朝的興盛,到了隋唐兩朝,卻人丁單薄,漸漸歸于沉寂,不復往昔先祖之絢爛。
先輩遺留的家業地產,足夠陸氏后人享用不盡,然而“耕讀傳家”的家訓卻被不肖子孫忘記。沒有了出類拔萃的讀書人出仕為官,家族便不能享受政治上的待遇,非但不能壯大家業,反而時刻仰人鼻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萬貫家財,有時也還是一種拖累,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是也
自從陸孝愚被皇帝打入天牢,雖然未曾一道圣旨徹查江東陸氏,陸氏一家卻早已膽戰心驚,唯恐皇帝的滔天怒火波及全家,匆忙收拾細軟金銀,由家主陸正夫攜帶,趕往京城運作,希望可以免除家族覆滅的禍患。
陸正夫千里奔波,本就是年過花甲的老人,這一路舟車勞頓,算是折騰得狠了,由平湖至長安,整個人脫了一層皮,憔悴衰老宛如冢中枯骨
蕭瑀一見到陸正夫,就長嘆一聲,心有戚戚焉。
當年大梁尚未覆滅,他蕭瑀還是大梁皇子,陸正夫跟著任職殿中監的父親常住健康,時常與蕭瑀一同玩耍。
轉眼之間,滄海桑田
昔日的總角孩童,現已是耄耋老人,垂垂休矣,行將就木。
兩人相見,自然不勝唏噓。
陸正夫拜倒在地,瘦弱的身子宛如風中殘燭,兩眼之中老淚混濁,悲聲道:“國公,老朽非是不明事理之人,犬子罪不容恕,便是人頭落地,亦是罪有應得。只求國公念在昔日恩情的份上,護佑吾陸氏一脈,來世銜草接環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蕭瑀連忙自地席上站起,雙手將陸正夫攙扶起來,動情道:“何至于此?你我之間將近一甲子的交情,掏心換肺亦不足道也!你快快起來,無論如何,咱們慢慢商議便是。”
陸正夫這才站起,在地席之上與蕭瑀相對跪坐。
“吾那不孝子不知現在如何?”
雖然口口聲聲自家兒子罪有應得,可畢竟是親骨肉,又怎么可能不掛念?陸家三世才出了陸孝愚這么一個讀書種子,雖然官任刑部郎中,但陸家在長安卻毫無勢力可言,與朝中忠誠亦是疏離,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眼前這個跟自己曾經交情莫逆的宋國公蕭瑀。
此次來長安,陸正夫是打算破家消災,可心中總有一份希翼,或許兒子可以得保無事,哪怕終生不得為官,只要能回歸鄉里,也免得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
蕭瑀嘆了口氣,拍了拍陸正夫的手背,說道:“賢侄目前還好,被押在刑部大獄,上上下下都是他昔日故舊,照顧有加,并不曾受到為難。只是陛下心意已決,賢侄以往所作所為亦實在過分了些,怕是難逃一死。”
陸正夫老淚又流了出來
蕭瑀無奈道:“非是某不念昔日交情,坐視賢侄受罪,朝中形勢今非昔比,某在陛下面前實在難以進諫。陛下的意思,非但賢侄要承擔罪責,以儆效尤,便是陸氏也難逃此劫”
陸正夫瘦弱的身軀猛地一顫,即便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當最后落實的時候,亦難免心神震驚。
他本是跪坐,此刻稍稍挺直腰背,雙手顫抖著自懷中取出一沓地契書,放在蕭瑀面前,然后上身俯下去,以頭頓席,悲聲哀求道:“陸某愿意獻出全部家產,只求國公爺恩義無雙,對吾陸氏施以援手,只要保得住陸家人姓名,全家上下千余口,為國公爺立生祠,感念國公爺活命之恩!”
蕭瑀一臉為難,一連聲道:“正夫,快快起來,你這是作甚?非是某不愿搭救,某也實在是為難啊!陛下性格剛愎,豈是輕易能聽得進話的人物?某也沒辦法啊!”
他用力去拉扯陸正夫,使出渾身力氣,卻硬是拽不動這個瘦弱的老人
陸正夫已經走投無路,蕭瑀就是他最后的依靠,死活跪在地席上不起來,大聲道:“國公爺,可憐可憐吾陸氏滿門吧!昔日蕭氏與陸氏同氣連枝,共同把持江南,吾陸氏輔佐后主孝靖皇帝,兢兢業業死而后己,武德四年隋軍攻破健康,陸氏子弟前赴后繼舍生忘死共赴國難,難道國公都忘了么?現如今,老朽只求國公爺憐憫陸氏滿門,給一條活路而已”
陸正夫語氣悲愴,涕淚橫流。
蕭瑀亦動容不已,陸正夫的一番話,好似將往昔那場破家滅國的大戰又拉到眼前,如狼似虎的隋軍渡江而至,攻破健康城門,殺人放火,猙獰強悍!
而自己呢?
那一年不過才十二歲,目睹蕭氏宗族被大肆屠戮,卻只能藏身在宮中茍延殘喘
那是一段血與淚凝聚的歲月!
陸氏滿門忠烈,西梁亡國之際,族中子弟不顧生死與隋軍奮戰,蕭瑀豈能不知?
只不過
蕭瑀喟然一嘆,為難道:“非是某不愿伸手相救,你亦知道,陛下想東征高句麗,將江南開辟為大后方。吾等江南士族便成為陛下的眼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偏生孝愚賢侄作奸犯科多行不法,豈不是正撞在陛下的刀口?此事陛下甚是震怒,某就算說項,亦沒有多大把握。”
任憑蕭瑀怎么說,陸正夫只是長跪不起,哀聲相求。
蕭瑀實在無法,沉吟半晌,才長嘆一聲,無奈說道:“你也莫在哭哭啼啼,某答應你去求陛下一遭,行不行?”
陸正夫大喜過望,急忙叩謝。
蕭瑀制止他磕頭,沉吟著說道:“某雖然可以舍了這張面皮去求陛下,但是結果如何,實在不敢擔保。陛下現在最寵信之人,乃是趙國公長孫無忌,若能得到趙國公從旁襄助,某在厚顏相求陛下,大事可成矣。”
陸正夫沉吟不語,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只是看著蕭瑀,等他將未說完的話語說完。
果然,蕭瑀糾結的說道:“沒好處的事情,趙國公豈會做呢?人家跟你非親非故,即便是某這張老臉,在人家面前也實在不算什么。趙國公不愛財,但是對家族有著極深的奢望,想要將家族經營成千年世家。所以,長孫家的鐵廠將要進入江南,卻沒有下游銷售的店鋪。若陸家將這些店鋪獻于長孫家,想必趙國公定然會全力以赴。”
陸正夫差點把一嘴牙都咬碎了!
好你個蕭瑀,某破家消災,以為你看在這巨額財富的面上能夠顧念往日情分,誰知你居然貪得無厭,想要連陸家最后一絲油水也榨干么?
陸家早已丟失了“耕讀傳家”的傳統,讀書不行,種地更不行!過慣了鐘鳴鼎食夜夜笙歌的奢侈生活,怎么會沉得下心去管理土地產出?
陸家賴以為生的根本,就是遍及江南的雜貨鋪!
此次進京,陸正夫已經將家里大部分家產和房契在錢莊置換成銀錢,這其中便含有很多雜貨鋪的房契,當然會留一些各地地點好的店鋪。
說是破家消災,可怎么也得為族人留一條后路,起碼保證以后的吃飯穿衣日常生活吧?
現在可好,蕭瑀這是想要將陸家的根子都挖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