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正是一年當中雨水充沛之際。
對于田地來說,天降甘霖保證了禾苗能夠茁壯成長,百姓看著田里漸漸抽穗的莊稼,會滿心歡喜的憧憬著今年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靠天吃飯是百姓的日常,顯然今年老天爺很給面子……
然而對于大江大河來說,充沛的雨水便意味著水位的連續上漲,意味著漫長的河堤要經受洪水的考驗,意味著沿河的州府縣城官員們會不會因為河堤崩潰而掉了腦袋……
黃河陜州段潰堤決口,兩州五縣遭受波及,受災人口已經逾二十萬!
一紙急報,將安然祥和的朝廷攪得一片混亂,氣氛緊張。
自古以來,面對這等天災都沒有完美的方法去杜絕,甚至就連災禍發生之后的應急亦是一成不變——救援就不必了,水火無情,交通落后,等到救援人員姍姍趕至地點,只能等待下一次災難發生……
朝廷官府所能夠做的唯一作用,便是災后重建。
然而這個時代物資匱乏、交通不利、醫療落后,往往一地發生洪水這等天災之后,便是百姓逃離商賈遠遁導致十室九空,所謂的重建也不過是一個過場而已。
人都沒了,還重建什么?
反正巍巍華夏地大物博,不管逃難到哪里,總歸是能夠有一席之地種糧吃飯,繁衍生息……
朝會按時在太極殿舉行,朝廷各部只要官員盡皆到場,主要的議題便是救災事項。固然所謂的救災不過是走個過場,但是撥糧救濟、安撫災民亦是必要的流程。
只不過這年頭但凡大一點的雨水、輕微的地震皆能引起一場災難,久而久之,若非是牽連深遠、著實規模太大的天災,實在難以令這些中樞權臣們提起精神。
即便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亦是面容淡然,接連命中書省選出一位欽差趕赴陜州安撫百姓,又命戶部擠出一些錢帛、位于陜州的常平倉開倉放糧賑災,事情大抵也就如此了。
大殿之上,氣氛沉悶。
李二陛下環視一周,沖一側侍立的王德點點頭。
王德便尖著嗓子喊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一般來說,這句話每次朝會都會喊兩遍,第一遍是開始的時候,就如同后世的那句“現在開會”,文武大臣這么多,管理著諾大的帝國,總歸是有幾件事情的;第二遍則是朝會結束的時候,這句話喊出來,基本就意味著此次朝會到此結束,該商議的事情已經商議完了。
總結起來——這句其實跟廢話也沒什么兩樣……
大臣們從坐墊上直起身子,抖了抖官袍,就待要站起來恭送皇帝陛下,結束這一次的早朝。
盧國公程咬金甚至低聲對身邊的虢國公張士貴說道:“昨日有舊部自宛陵送來兩只黑麂子,那東西肉質細嫩,實乃走獸中之上品。明日到府里來,讓廚子整治了,老哥幾個好好喝一頓酒。”
張士貴連連點頭,眼尾瞥見對面文官的陣列里的房俊,便小聲說道:“據說房二那小子乃是饕餮之輩,料理食材頗有一手,不妨將其喊上,讓他整治那黑麂子,切莫要暴殄天物才好。”
程咬金瞅了張士貴一眼,兩人眼神微微對視,便點頭道:“正合吾意也……”
話音未落,兩人便見到對面的房俊排眾而出,立在殿中,朗聲說道:“微臣有事啟奏。”
大殿中因為群臣起身而引起的窸窸窣窣頓時靜止,盡皆抬起頭詫異的看向房俊,一個個心中滿是疑惑。
房俊與長樂公主之緋聞傳得沸沸揚揚,背后之真相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因此幾乎沒有人看好房俊能夠繼續留在長安。害了長樂公主之清名必然惹得陛下大怒是一方面,而陛下易儲之心搖擺不定更瞞不過這些精英大臣,無論哪一方面來看,房俊被貶斥出京幾乎就是最輕的處罰。
然而接連幾天,陛下卻沒有就此事作出表態,在群臣看來陛下這般猶豫定然是因為不忍駁了房玄齡的顏面,想要緩和一下,尋一個恰當的時機再將房俊貶斥出京。
其實這也算是一個回圜的時機,誰知道陛下明日會不會便回心轉意,易儲之心又打消了
這等情形之下,房俊最應該做的便是老老實實的躲避陛下的視線,安分守己的做人,寧可不做事,也不能做錯事,將貶斥的話柄白白的送給陛下。
所以此刻房俊在朝會的最后時刻出班啟奏,實在是大出預料……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亦是微微一愣,面色陰晴不定,淡然道:“爾有何事,速速奏來。”
群臣剛剛起身,又齊齊坐了回去。
房俊肅然立在殿中,朗聲道:“喏!”
繼而,中氣十足道:“陜州黃河決口,沖毀良田無數、房舍萬間,死者逾萬,無家可歸者更是不計其數。然則諸公端坐于廟堂之上,卻也只是開倉放糧、周濟錢帛,對于百姓之傷殘疾病可曾有所防范治療?區區錢帛糧食能夠吃得上幾天,吃完了怎么辦?當地官府可曾及時采取救援?死者已矣,可那些未死之人,要如何安置?數萬災民無家可歸被迫成為流民,老者筋疲力竭,幼者嗷嗷待哺,狀者無所事事,婦者以淚洗面……朝廷對于這些人可有安置之法?陛下,自古以來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相對于那些安居樂業之百姓,這些受災的流民實乃禍亂之根源,今年水災造就一些災民,明年旱災又造就一些災民……長此以往,日積月累,這些困頓艱苦掙扎求活之災民,便會成為帝國基石上之蟻洞,看似不起眼,可一旦風潮涌起,便可將堅固之基毀于一旦,使得帝國霸業崩潰傾頹!陛下,不可不察也,更不能聽之任之。”
長孫無忌眉頭一蹙,略微詫異的看了一眼殿中卓然而立的房俊,心里斟酌著房俊此舉之用意。
高士廉臉容古井不波,只是微微轉頭,往身后瞥了一眼。
便有人站了出來,朗聲反駁道:“房侍郎此言差矣!陜州黃河決口,百姓受災嚴重,不僅陛下憂心如焚,吾等臣子亦是焦慮不已,可水患乃是天災,旋踵而至、忽然而來,繼而席卷一空、東流而去,此時即便大規模救援,又能救得了幾人?更何況為了解救區區幾個百姓,便要經由各級官府組織協調、調撥糧秣錢帛,實在是得不償失。”
這正是往往天災發生之后救援不力之原因。
不是不想救,實在是限于通訊、交通等等困難,組織大批人力物力往往并不能救得了幾人,的確是得不償失。
房俊瞥了一眼,見是通事舍人來濟,便說道:“恕本官不敢茍同……救不救得了是一個問題,而救與不救,則是另一個問題。朝廷歷來不求救災,只求賑災,可是諸位是否想過,那些身處災禍之中命懸一線之百姓,是何等祈求于朝廷救災的人員在滅頂之際出現,伸出援手?”
這是個政治問題。
這個道理其實不僅房俊懂,在座的都懂。
來濟冷笑:“房侍郎難不成是將滿堂諸公皆當作尸位素餐之輩?這道理誰都懂,但是做不做得到卻是另一回事。比如陜州,當地官府能有多少人手?既要安排救濟發糧,又要安置受災百姓,根本不可能出動大批人手在泱泱洪水之中去救援那些不得逃脫之百姓。房侍郎文采天下無雙,難不成也學會了魏晉名仕崇尚清談玄學之風骨?呵呵,話說都會說,但是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干,說得到卻做不到,于國無益,徒增笑爾。”
說到此處,殿中便湊趣的響起幾聲冷笑……
來濟亦是出身世家門閥,其祖上可追溯到東漢名將來歙,跟隨光武帝劉秀建功立業,功勛卓著。其父來護兒更是隋朝名將,曾擔任左驍衛大將軍、左翊衛大將軍、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等職,封榮國公。隋煬帝三征高句麗,其水軍皆由來護兒統領,恩禮隆密,朝臣無比。
來濟本身底蘊深厚,加之早早投靠關隴集團,甘為長孫無忌之爪牙,朝臣之中支持者頗眾。
雖然附和來濟者甚眾,不過亦有深知房俊能力者并不認為房俊乃是信口開河,這廝固然棒槌,卻絕非是來濟這等人能夠輕易打臉,故此都想要看看房俊到底是何打算。
果然,只見房俊哂笑一聲,一臉不屑:“雀鼠之輩,鼠目寸光,焉敢談論國事?”
來濟頓時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