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冰雪消融,春寒已消。
遠方的山巒已然微微露出綠意,河道里冰凌消解,河水潺潺。
房家灣碼頭,舟楫如云。
因為河道冰封暫停了一個冬天的水,這個時候自然陡然繁忙起來,擠壓了一個冬天的關中特產亟待運出,來自天下各州府的貨殖蜂擁而入,填補進關中商賈的貨倉。
整座碼頭經過冬天的沉寂,此刻佛從沉睡之中蘇醒過來,商旅往來,輻輳八方。
碼頭上,荊王李元景會同幾名心腹親信剛剛從封地荊州回京,下了船,自有王府派來的馬車早已等候在此,李元景登上馬車。
車隊正欲前行,忽然一側有數艘戰船倏忽而至,剛剛靠上碼頭,便見到十數名身強力壯的兵卒自艙內鉆出,身形矯健的攀上碼頭,將纜繩系在木樁上,然后將一個個水淋淋的木箱子自船艙里搬出來,運到碼頭上。
“快點,都裝到車上!”
“娘咧!手腳輕點,磕碎了箱子老子抽死你!”
“速速裝車,莫要等冰化了!”
“一車送回府中,一車送去皇宮。”
一陣吵雜忙碌,十數個兵卒竄上竄下,一個個木箱子擺到碼頭上,硬生生將附近左右弄得雞飛狗跳。有商賈被擋住了裝卸貨物,頗為不滿,正欲上前交涉,卻被身邊的友人攔阻。
“你想干嘛?”
“這幫瓜慫不守規矩,真當碼頭是他們家的啊?”
“還真就是人家的!”
“這是房家的兵卒?”
“那倒不是,這是水師的兵卒,可是又跟房家的私兵有何區別?水師乃是房二郎一手組建,名為‘皇家水師’,可陛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還不都是房二郎一手遮天。兄弟你首次前來關中,不知內中情由,這幾艘戰船常年往來碼頭與東海之間,運輸時令海鮮,大部分都是運往宮中……這等人,你跟他們講理?乖乖的等一會兒,莫要多話,以免惹禍上身!”
房俊的威名,早已威震大唐,享譽南北。
普天之下,還有誰不知唐軍在房俊率領之哮出白道,縱橫漠北,封狼居胥,覆滅薛延陀?
這妥妥“軍神”一般的人物,即便是李衛公,也要相形見絀,被其蓋過鋒芒。
那位商賈大抵是首次來到關中,聞言道:“多謝兄長提醒,不然闖下大禍矣!這可是給陛下的海鮮,自當速速送入宮中。”
“嘿嘿,賢弟有所不知,這可不是給陛下的,而是給晉陽小公主的……小公主自幼身子孱弱多病,前些年孫道長建議少食肉類、多食海鮮,房二郎便特意吩咐水師兵卒,常年運輸海鮮入京。實話跟你說,陛下大氣著呢,若是這些海鮮乃是給陛下食用,縱然耽擱了時辰使其變質,大抵也就是申飭兩句,斷不會為難于你。可這是給晉陽公主食用的,出了差池,那就誰也保不了你。”
碼頭上議論紛紜。
李元景坐在馬車之上,因為被那些箱子攔在前,不得行進,御者湊在車門處詢問,是否要亮出荊王府名號,命其速速閃在一旁,讓出道。
李元景一聽到房俊之名,便心中惱火,可這些海鮮乃是送給晉陽公主的,他深知那位皇兄對于兕子是如何愛憐寵溺,可不愿在這件事上惹得皇帝不快,忍著氣道:“無妨,隨他去吧,等等就好。”
“喏。”
御者回去車轅坐好,一言不發。
車廂內,李元景愈發氣悶。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率誕無學、木訥魯莽的棒槌居然能有今日之成就?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覆滅薛延陀!
甚至開疆拓土,使得大唐之版圖增幅數千里之遙,功蓋當世,彪炳青史!
現如今,房俊已然一躍成為大唐軍方數一數二的名將,且自成一派,既不屬于關貴族,又與程咬金等人為首的山東豪強涇渭分明,假以時日,必將成為軍方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甚至可以與關貴族分庭抗禮。
若是如今房俊那廝依舊與自己親善,為己所用……
李元景嘆了口氣。
當地是哪里出了問題,使得房俊這廝陡然之間便與自己形同陌,甚至反目成仇的呢?
想不通……
“嚯!是東海的開冰梭……”
坐在李元景對面的薛萬備正撩開車簾,見到一個兵卒失手將一個木箱摔在地上,木箱碎裂,里頭被冰塊鎮著保險的梭魚灑在地上,那魚依舊尾巴扇動,奮力掙扎。
另一人紇干承基贊嘆道:“春食開冰梭,鮮得沒法說,實乃人間美味!”
每年冬去春來,海面上堅冰破開之時,梭魚浮上水面覓食,被漁民捕獲。冬日里梭魚潛入深海越冬,處于休眠期極少進食,腹內膽汁、雜物少。腸腹干凈。
春風送暖,冰凌開化,萬物復蘇,這個時候捕到的開冰梭肚子里干干凈凈,肉質鮮美無比。
只可惜全國海域唯有江南道北部、河北道以及遼東等地才會在冬季結冰,且這幾處地方與關中相距甚遠,運輸不便,這等開冰梭捕獲之后未等運抵關中,便變質發臭了……
誰能如房俊這般,在渤海捕獲海魚,然后用冰鎮著海水在船艙里養著,然后一至華亭鎮在溯運河而上直抵關中?
所以在關中,從未有開冰梭上市。
但是黃河冰凌消融之后的金鱗大鯉魚不少……可那完全是兩個味道。物以稀為貴,也就難怪生在敦煌、長在長安的薛萬備這等世家子弟亦要大驚小怪,驚呼贊嘆。
李元景難免又有些抑郁。
這薛萬備亦是個勇武之人,可是格局太小、心胸太窄,尤其是在軍伍之中的影響力照比他那幾個哥哥差得遠了。
想到這里,難免又想起薛萬備的哥哥薛萬徹,那位可是一直跟自己情同手足、言聽計從,卻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就疏遠了自己,反而跟房俊搞在一起越走越近,聽聞如今從市面上的新羅婢、昆侖奴、倭國鬼子,幾乎都被薛萬徹所壟斷,而這些奴隸的來源,便是房俊……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導致手底下兩個最有出息、最能夠借助的大將紛紛與自己分道揚鑣的?
車外馬蹄聲響,早有房家備好的馬車將裝著開冰梭的箱子運走,碼頭上的交通這才順暢起來。
李元景的馬車轔轔而行,很快出了碼頭,正欲拐上官道,向著長安的南門行去,便見到迎面一隊車馬快速駛來,雙方在拐彎處走個碰頭,一時間進退失據,卡在那里。
雙方皆是香車寶馬氣派非凡,一看便是豪門顯貴,誰也不愿給對方讓,落了面子。
對面駕車的御者高聲道:“吾乃吳王府車駕,奉王妃之命,出城辦事,爾等速速讓開!”
這邊荊王府的御者一聽,呦,原來是吳王妃的人,當真是好大的排場……可是誰怕你呀!
“吾乃荊王府車駕,吾家王爺此刻便在車上,怎地,還要吾家王爺給你讓不成?”
對面頓時啞火……
誠然,吳王李恪乃是皇帝之子、一品親王,但是照比荊王,還是差了一層,且不說別的,身為高祖皇帝李淵的兒子,李元景輩分上就比李恪高一輩,且當年亦是支持李二陛下,多年來從未攜功妄為,素來已李二陛下馬首是瞻,深受寵信。
李恪的親王架子,還真就擺不到李元景面前……
看到對方偃旗息鼓,主動將車馬避往一側,讓出道,荊王府的仆人自然難免得意。
李元景在車中一聽是吳王府的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覬覦金氏姊妹已久,善德女王到底曾是一國之主,即便他垂涎三尺,卻也不敢胡來,但是納那位真德公主為妾,從此在新羅那邊埋下一顆釘子,卻是一時半刻都忍不得……即便善德女王向李二陛下請求賜婚,李元景也未在意。
區區一個獻國之公主,與亡國公主何異?
他李元景露出喜好之心思,意欲將其納入府中,即便是皇帝也得給幾分面子,橫豎不過一個女子,焉能比得上他這個皇室親王的分量?
孰料就在眼看將成功之際,卻斜刺里殺出來一個吳王李恪,大言不慚的贊同由房俊將真德公主納為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