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富裕就安于鄉居而愛惜家園,安鄉愛家就恭敬君上而畏懼刑罪,敬上畏罪就容易治理。反之,人民貧窮就不安于鄉居而輕視家園,不安于鄉居而輕家就敢于對抗君上而違犯禁令,抗上犯禁屢禁不止,自然難以治理。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然而因為一旦“民富”就會影響到統治階層的利益,更何況古代素來認為天下的財富是恒定的,百姓們富裕了,自然便是統治階層的財富流入了百姓的口袋,這如何能忍?
所以知易行難。
唯有管仲以大魄力打破壁壘,真正將“民富”放在最首要的位置,結果也顯而易見。
然而這種看似淺顯的道理,卻很難被其余國家和朝代所復制,掣肘太多了……
喝了口茶水,房玄齡問道:“吾兒可是有事?”
房俊便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將自己在書院施行軍事化管理,并且諫言太子接受東宮六率加強東宮之武備的事情說了。
房玄齡手指婆娑著茶杯,沉思良久,方才輕嘆一聲,道:“時局既然崩壞如此么?”
房俊沉聲道:“或許未至,或許猶有過之,但是從關隴那邊越來越恣無忌憚的行事來看,還是應當早作準備,否則一旦長安有變,事起倉促,后果不堪設想。”
書房內陷入一陣沉默,房玄齡似乎對于自己一手治理的穩固政局匆匆幾年之間便崩壞如此,感到有些傷感遺憾,好半晌,方才頷首說道:“你的考慮是有道理的,未慮勝而先慮敗,提前布局應對危機,才能夠在危機來臨之時從容應對。只不過要注意分寸,切勿讓陛下感覺到太子的羽翼太過豐滿,此乃人君之大忌。”
說一千道一萬,皇帝其實才是世上危機感最強的職業。
雖然太子乃是他指定的接班人,可是這世上等不及按部就班的太子數之不盡,更何況是李承乾這種前途叵測憂心忡忡的太子,一旦羽翼豐滿、根基穩固,將當年禁錮高祖皇帝于大興宮的一幕重演一遍,也未嘗沒有可能。
李二陛下雄才武略,豈能任由自己重蹈當年高祖皇帝的覆轍?
怕是只要李承乾敢露出一絲半點苗頭,便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碾壓……
所以加強東宮之武裝力量勢在必行,但是這期間的界線一定要慎之又慎,絕不可逾距。
房俊瞅了父親一眼,給茶杯續上茶水,說道:“另外,剛才兒子去了張家一趟。”
房玄齡拈起茶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奇道:“哪個張家?”
房俊道:“太常少卿張敦,張家。”
“胡鬧!”
房玄齡將茶杯重重放在茶幾上,瞪著自家兒子,訓斥道:“汝乃堂堂越國公,朝廷一等一的重臣,再非是以往劣跡斑斑恣意妄為的紈绔子弟,要懂得城府,更要懂得隱忍大氣,豈能再如往常那般意氣用事呢?這不是御史彈劾不彈劾的問題,而已境界問題。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若是心胸境界達不到,驟然高位對你來說不啻于虎狼之藥,遺禍無窮!”
他下意識的以為房俊是跑去張家予以警告,甚至宣示武力。
畢竟之前張敦氣勢洶洶的跑到府上來一通抱怨,沒給他這位致仕的前宰輔多大面子,兒子必然是心中惱怒,你區區一個太常少卿也敢跑到房家來甩臉子,真以為房家無人了?
區區一個張敦,恐嚇也好,警告也罷,甚至于就算房俊當真付諸于行動,也沒什么大不了。
但房玄齡對于這個兒子的期望太高,絕不愿意看到他驟登高位便虛榮浮躁,自以為無人可以鉗制便率性而為。
人是有境界的,每達到一定的層次,就會對應的提升自己的境界,與之相配匹,這才能夠穩扎穩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相反,若是沾沾自喜虛榮浮躁,境界與層次不相匹配,則很可能招來災禍。
試想,一個朝堂重臣整日里蠅營狗茍,貪圖蠅頭小利不說,還沉迷于裝比打臉,能有什么出息?
隨著官職爵位不斷攀升,功勛也越來越多,近些年房俊已經很難看到房玄齡這般嚴父一般的訓斥,心里忽然覺得有些溫暖,難不成自己就是個不挨訓不舒服斯基的賤皮子?
趕緊解釋道:“父親息怒,非是如父親想的那般,兒子前去張家,邀請了宋國公與兒子同往。”
房玄齡一愣:“為何要與宋國公同行?”
蘭陵蕭氏乃是江南豪族,蕭瑀更是朝中的清流領袖,難不成是想要抬出蕭瑀用以壓制張敦?
這可就有些異想天開了,江東張家雖然也是江南士族的一份子,但是家中子弟這幾代已經放棄了以往的武功、商賈之事,沉下心苦讀詩書,涌現出不少出類拔萃的子弟,使得其家族在江南的地位日益增高,再加上以往遺存下來的底蘊,實際上不必賣給蕭家多少面子。
再者說來,房家與張家的矛盾也不過是一對小兒女之間的事情,上不得臺面,也沒什么大不了,張家閨女多多少少有些名聲上的損失,若是如此還要再去人家敲打威脅一通,不是房家的處世之道。
房俊忙道:“蕭家與張家素有姻親,所以兒子懇請宋國公一同前往,乃是給三郎保媒。”
房玄齡一雙眼珠子瞬間瞪圓,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怒道:“混賬!三郎舉止輕薄,分明已經與范陽盧氏定親卻還要去招惹別家的閨女,已經是品德有虧,打斷腿都不為過。你身為兄長非但不予以勸誡,反而助紂為虐恣意縱容,你是要毀了咱們房家世世代代積攢下來的清正風門么?”
本是自家理虧在先,還要仗勢欺人,這與惡霸有何區別?房玄齡一輩子溫潤如玉、與人為善,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
房俊連忙將茶杯放在父親手中,苦笑道:“父親這性情還真是……老而彌堅啊。兒子再是跋扈,又豈能做出那等欺男霸女之事?只不過三郎用情至深,與那張家閨女兩情相悅,若是能夠結成連理,豈不是美事一樁?”
房玄齡略微消氣,喝了一口茶水,哼了一聲,等著房俊解釋。
房俊便繼續說道:“張家地處會稽,實則家中子弟盤踞江東,蘇州、錢塘、華亭一帶,實力雄厚,根深蒂固。而且其家族速來名譽不錯,近些年詩禮傳家越來越有一方豪族的氣概,兒子想著若是兩家能夠聯姻,便可充分將各自的優勢合為一處,合則兩利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房玄齡何等樣人?豈能被他這番簡單的言辭所糊弄,冷著臉道:“既然張家門風清正,又豈能同意將自家的閨女嫁于別家做妾?你想要用什么條件,來換取張家的妥協?”
房俊瞅了門口一眼,房門緊閉,外頭寒風呼嘯,所有仆人都在外頭,這才低聲說道:“兒子已經給張家宗族去信,愿意兩家聯合起來去倭國租賃一處港口,待到三郎成親之后,便去往倭國主持大局。”
房玄齡盯著自己這個出類拔萃的兒子,目光灼灼。
書房內一時間寂靜得可怕,唯有北風在窗外呼嘯刮過,窗棱微有聲響。
良久,房玄齡才輕輕吐出口氣,沉吟道:“你這是……打算預留退路?”
房俊倒是很輕松,斟酌著說道:“古往今來,任何世家都不曾將所有的賭注押在一個地方,孤注一擲的結果固然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回報,卻也意味著要承受最大的風險,實無必要。儲位之爭愈演愈烈,雖然兒子有信心能夠幫助太子取得最后之勝利,可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又能無所疏漏呢?讓老三去往倭國,若是朝中無事,只當做為家中多開辟一個財源,若是有所變故,兒子也能再無后顧之憂,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