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柴哲威很是煩躁。
先是將兄弟一頓訓斥惹得翻臉走掉,然后自己又察覺似乎與荊王這一面不得不見……
有些莽撞了啊。
將杯中茶水飲盡,然后將府中管事叫進來,吩咐道:“昨日不是得了一些東海的參鮑特產么?再去府庫之中提出幾壇陳年的黃酒,給老二那邊送過去,不必格外多說什么。”
就算自己錯了,可畢竟是兄長,固有的威嚴不能折損,送去幾樣禮物表達一下態度即可,尺度正好。若是多說幾句賠禮道歉的話語,那廝指不定又得得力便宜賣乖,尾巴翹到天上去,往后愈發不好管教。
“喏。”
管事領命,趕緊出去辦事。
柴哲威又將自己的副將叫進來,斟酌一番,方才說道:“派個面生的部下,去荊王府給荊王殿下傳個話兒,就說本帥今夜在龍首原下、渭水之畔,靜候荊王大駕。”
“喏!”
副將領命而去。
柴哲威又坐了一會兒,反復權衡與李元景相見的利弊得失,已經見面之后對方會提出何等要求,自己又要如何應對,直至日頭偏西,方才從書房中走出。命人告知夫人自己這些時日前往軍營當值,便領著親兵部曲出府,出了城門,直入玄武門外的左屯衛軍營。
到了軍營,見到一墻之隔的右屯衛依舊熱火朝天的操練個不停,柴哲威的面色愈發陰沉。
這右屯衛成天到晚的操練不停,到底是想要干嘛?
直入中軍大帳坐下,處置了幾分公文,聽著外頭右屯衛方向隱隱傳來的操練時發出的嘶喊之聲以及隆隆戰鼓,柴哲威整個人心神不寧,便將軍中諸將都召集前來,商議操練之事。
如今左右屯衛已經成為整個關中最齊編滿員的兩支軍隊,肩負著宿衛京畿之重任,更是各方勢力角逐之中心,處于漩渦的最中間。自己之所以能夠在晉王與荊王之間左右逢源、待價而沽,靠的不就是麾下的左屯衛么?
可萬一哪天形勢有變,左右屯衛相互攻伐處于敵對,自己手底下的這些個浪蕩公子、蝦兵蟹將,如何能夠打得過整日操練不休的右屯衛?
可他剛剛提出要整訓操練,賬下諸將頓時大搖其頭。
“大帥明鑒,非是吾等不愿操練,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是啊大帥,眼瞅著春耕在即,咱們軍中勢必要削減番上輪值之府兵人數,這是歷來的傳統,總得讓大家伙將家里的田地耕種完畢,才能一心一意番上當值、宿衛京畿吧?”
“若是這個時候將全軍集合,整訓操練,那些個府兵家中的田地怕是就得撂荒一半,這可就是要了命了!”
“大帥啊,這個時候集合軍隊操練,一個不慎,怕是就得引起嘩變!”
底下這些人你一眼、我一語,氣得柴哲威一張俊臉黑如鍋底,可又偏偏發作不得,因為大家說的都是實話。
府兵之特征,便是閑時為農、戰時為兵,既能夠番上戍衛京畿、保家衛國,又能兼顧農業生產,兩不耽擱。若是遇到農時大軍出征,不得不征調各地府兵,朝廷則會與出征的府兵予以補償,或是減免賦稅,或是發放錢糧,總之不會讓府兵因為出征而拖累全家沒了活路。
可眼下這些右屯衛的府兵并未隨軍出征,只是番上輪值而已,是得不到朝廷補貼的。
如此一來,你讓大家集合在一起操練整訓,家中田地撂荒一年無所產出,大家伙喝西北風去啊?
柴哲威滿心郁悶,指著外頭道:“你們聽聽,人家右屯衛整日里操練不停,兵卒訓練有素身強體壯,更是令行禁止進退有度,可是將咱們給完全比了下去。本帥乃左屯衛大將軍,這張臉往哪里擱?”
底下便有人說道:“大帥何必去跟右屯衛比?人家右屯衛絕大部分都是募兵,有軍餉的。兵卒們固然因為訓練耽擱了農時,卻可以用餉錢雇傭鄉中幫閑,幫助家中耕種田地。”
柴哲威沉默不語。
想當初右屯衛懇請陛下準許其施行募兵制,以為全軍之先驅,自己還曾嘲笑房俊錢多人傻。
府兵制由兵卒自帶武器,有時候出征的距離不遠,甚至會要求兵卒自己準備數日的糧秣。如此一來兵卒們的損耗非常大,朝廷會給予一定的補償。只是這種補償根本無法準確統計,便成為軍中主將從中盤剝克扣的一大來源。
嚴格來說這其實都算不上“喝兵血”,但是幾年下來,克扣個十幾二十萬貫輕而易舉。
然而募兵制則不同,兵卒的餉銀、伙食、革甲、以及軍械的消耗,全部都由朝廷供給,一樁樁一件件都清清楚楚的記錄在冊,其中絲毫沒有含糊之余地。
當然,作為主將若是想要從中牟利也不是不能,但是即便貪墨一貫錢,也會與賬目有所出入,一旦經人檢舉查實,那便是欺君之罪。
房俊在右屯衛施行募兵制,損失的收入可以達到數以百萬計……
就算房俊這廝有金山銀山,可誰會嫌錢多?
結果如今看來,募兵制與府兵制固然各有優劣之處,但是在這等緊要關頭,募兵制實在是比府兵制靠譜得多……
柴哲威心中煩躁,揮手將部下斥退,一個人坐在帳中郁悶半天,瞅瞅外頭天色已經黑下來,一絲風也無,空氣中似乎都能擰出水來,顯然連續多日的降雨依舊未到停止之時。
喊來親兵準備一番,便起身脫去盔甲,換上一身常服,外頭又披了一件蓑衣,帶著部曲策馬出了軍營,一路向北而行直抵渭水之畔,在沿著官道折而向東,來到龍首原與渭水交界之處的一座草廬。
天色昏暗,淅淅瀝瀝的小雨又下了起來。
渭水滔滔,奔流不息的向東流淌,匯入黃河。河畔的一座草廬之中,燈火通明,不少頂盔摜甲的兵卒策騎往來巡視,嚴禁行人靠近。
草廬之中,一張桌子放在地席之上,幾樣精致的菜肴擺滿桌子,一旁還有一個精巧的炭爐,火紅的碳火舔舐著一個銀質酒壺的壺底,濃郁的酒香從冒著熱氣的壺嘴緩緩飄出,充斥著草廬的每一寸空間。
窗外滔滔的流水聲不絕,雨水滴在草廬屋頂發出刷刷的響聲,屋內酒酣耳熱,很是愜意。
“王爺嘗嘗這個,剛才等待王爺之際,微臣坐在窗外雨廊下釣了幾尾鯉魚,很是新鮮。只可惜此行沒有帶著廚子前來,微臣的刀法尚欠火候,這魚膾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柴哲威笑著將一盤魚膾放在李元景面前。
這渭水之中原本并無鯉魚,只不過黃河鯉魚之鮮美聞名天下,先漢之時便從上游捉來,放在渭水之中又專人養育,以供皇室美餐。其后固然再無專人從事養育鯉魚之事,但黃河鯉魚也在此安家,繁衍生育。
一般來說,黃河鯉魚要在秋天食用最好,那個時候鯉魚身體肥壯、肉質鮮美,乃是天下有數的美食,與松江鱸魚齊名。
但是李元景見到盤中的魚膾被切成一片一片薄如蟬翼,便忍不住口齒生津,夾了一片蘸了蘸由老醋等佐料調制的蘸料,放入口中輕輕咀嚼便如同雪片一般化掉,齒頰生鮮,再抿一口溫熱的黃酒,禁不住長長的吁出口氣,贊道:“此人間之美味也!”
柴哲威笑了笑,給李元景斟上酒,這才問道:“王爺讓舍弟給微臣帶話,說是有要事相商,不知所為何事?”
李元景笑瞇瞇的舉杯,柴哲威忙舉杯相應,兩人一飲而盡。
又夾了一口魚膾放入口中,李元景這才笑道:“哪里有什么要事?不過是久未見賢侄,心中著實思念,想要找個機會聚一聚,喝上一杯罷了。”
柴哲威笑了笑,不置可否,放下酒杯,只是吃菜,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