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禮目瞪口呆。
他現在明白為何衛尉寺一行人能夠從戒嚴的長安城中出來了,無論守城校尉是哪一個,面對這樣一個老無賴,又能有什么辦法?
沒等你動手呢,他先那你訛了……
崔敦禮算不上君子,陰謀手段這些頗為推崇,可是面對耍無賴的獨孤覽,亦是束手無策,氣急敗壞:“郡公!您乃兩朝元老,更是皇親國戚,獨孤氏威名赫赫,不知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您這般做派,難道就不怕污了獨孤氏的名譽么?獨孤氏因此而蒙羞,便是晚輩亦是不忍目睹。”
獨孤覽嘆了口氣,又拍了拍崔敦禮肩膀,低聲無奈道:“老夫又何曾愿意如此呢?只是家族如今人才凋零,猶如江河日下,老夫若是不能趁著還有一口氣在,給兒孫謀一份前程,怕是用不了幾年,等族中幾個老家伙都咽了氣,怕是連個頂門立戶的沒有。”
說著,他又看了崔敦禮一眼,兩只眼睛錚亮,湊近了問道:“老夫頗為愛惜安上之人品才華,若是能夠給予家中妻子一紙休書,娶了吾獨孤氏的閨女為正妻,那么不僅今日只是作罷,從今往后,獨孤氏所有資源人脈盡皆為你所用,一力扶保你登閣拜相、宰執天下,不知安上可否考慮?”
崔敦禮愣愣無語,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休妻?!
虧你想得出來,說得出口!
我崔敦禮成了什么人了?
且不說自己與妻子情投契合、舉案齊眉,斷然不可能休妻再娶,單單妻子范陽盧氏出身這一點,你獨孤家拿什么比?比資源,比人脈,比底蘊,你獨孤家根本不上檔次啊!
若是三十年前或許兩家尚有得一比,然而到了如今,獨孤氏頗有些家道中落、人才凋零之像,而范陽盧氏在內的五姓七望卻是蒸蒸日上,自己得有多傻,才能修掉一個五姓七望的正妻,娶你獨孤氏的胡女?
看著他臉色變幻一臉憤慨,獨孤覽便道:“你看你看,就連你都看不上吾獨孤氏,老夫若是不能豁出去老臉扶持家中晚輩,用不了十年,獨孤氏便泯然眾矣……所以,還望安上莫怪老夫。”
言罷,未等崔敦禮反應過來,便見到獨孤覽上前一步,往他肩頭一撞,然后“哎呀”一聲驚呼,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地上。
“大膽!”
“居然敢動人!”
“娘咧!咱家衛尉卿也敢打,你們兵部了不起啊!”
“呼啦啦”衛尉寺百十號人見到獨孤覽倒地,一個個瞬間沖了上來,將崔敦禮團團圍在當中,紛紛出言喝罵。
崔敦禮身后的兵部官員一看不好,雖然沒看清獨孤覽如何摔倒,但無論如何不能讓崔侍郎挨打,否則他們這些人稍后非得被房俊給吊起來抽鞭子不可——房俊一貫護短,不管犯了什么錯,自家人懲戒那是自家事,可若是在外人面前任由同僚受辱,那便是罪大惡極!
兵部官員涌上前去,將崔敦禮護在當中,寸步不讓。
“你們哪只眼睛見到崔侍郎打人?”
“雨天路滑,獨孤郡公年邁體衰,自己不慎滑倒,如崔侍郎何干?”
“你們想訛人不成?”
兩個衙門的官員指著對方的鼻子喝罵,卻到底沒人敢動手。
崔敦禮被圍在當中,瞪著被家仆扶起的獨孤覽,目眥欲裂,氣得雙拳緊握,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無恥之尤!
欺人太甚!
堂堂當朝郡公、九寺之卿,居然用這等市井地痞的無賴手段訛詐于人,臉呢?
還能要點臉不!
看著崔敦禮鐵青的臉容,以及似欲噴火的雙眼,獨孤覽半點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沒有,在家仆攙扶下起身,撣了撣官袍下拜沾上的泥水,抬頭笑呵呵的說道:“安上啊,你看看是給老夫賠禮道歉咱們私了,還是這就入城,讓老夫去太極殿門口叩
闕,請陛下主持公道?”
崔敦禮面色鐵青,腮邊肌肉抽搐,牙齒咬得咯吱響。
若是這老匹夫年輕二十歲,管他什么皇親國戚,管他什么兩朝元老,崔敦禮覺得自己必然會沖上前去,將其騎在身下暴打一頓。
然而現在獨孤覽倚老賣老,將臉皮丟在地上耍無賴,縱然氣得要死,卻哪里敢動手?
別管有理沒理,這老匹夫身份、資歷、年齡都擺在那里,到了李二陛下面前,哪怕只是為了安撫獨孤覽,遭受責罰的也一定是自己。
跟人家一比,自己一個區區兵部侍郎算個屁呀……
可就此妥協?
那更不是崔敦禮的風格。
他打定主意,咬著牙,沉聲道:“下官沒有動您一根手指頭,縱然您身死當場,也與下官無關!大理寺也好,刑部也罷,甚至于陛下面前,總歸有個說理的地方吧?就算當真沒地方說理,下官今日也認了!但是若想帶走長孫光,絕無可能!”
衛尉寺一眾官員紛紛住嘴,面色驚異的看著崔敦禮。
這家伙還真是硬氣啊,難道不知道這回有怎樣的后果?眼下雖然關隴貴族又是式微,不似以前那般風光,但代之而起的乃是江南士族與寒門子弟,包括崔氏在內的山東世家,依舊不受陛下待見,想要升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簡直難如登天。
這人難道半點都不留戀?
簡直傻子!
獨孤覽卻沒這么想,被崔敦禮強硬的拒絕,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愈發欣賞起來,背著手走到崔敦禮面前,笑吟吟道:“想清楚了?這件事原本就是你們兵部不占理,爭權奪利沒什么錯,可總歸得有朝綱約束吧?再者,老夫非是自夸,只憑著一身的泥水,到了陛下面前,你這個兵部侍郎的位置鐵定一擼到底……何必這般給房俊賣命?還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啊。”
崔敦禮怒哼一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下官磊落光明,胸中自有萬丈豪情,縱然今日丟官罷職,亦不能讓郡公這等無恥行徑如愿!”
獨孤覽就好似沒聽懂崔敦禮言語之中的嘲諷,老臉上一片慈祥的微笑:“審訊觸犯軍紀之兵將,乃是衛尉寺之職責,崔侍郎越權執法,卻也能說得這般大義凜然,老夫真是越來越欣賞你了。”
崔敦禮雖然是世家子弟,可骨子里卻是個讀書人,做不到獨孤覽這等境界,頓時臉上一紅。
本就是兵部想要將軍機審判之權從衛尉寺搶走,此刻被獨孤覽譏諷,難免臉上發熱,可再是不好意思,也挺直腰桿,半步不退。
這件事兵部有理嗎?
肯定沒有。
但是官場之上,只有規則,沒有道理。
他崔敦禮被房俊器重,前來辦理此事,若是沒辦成,自然便是越權執法、爭權奪利,搞不好大理寺與刑部都能介入;可一旦辦成了,那便是手段強硬、經世之才,朝中大佬哪個都給高看一眼,往后前途無量。
朝堂之上最重能力,你能為了本部衙門迎難而上不計個人得失,更能將不可能之事辦成,這就是人才。
至于是否越權,是否違反律例,那都不重要。
犯錯了就得懲戒,但是懲戒之后,其辦事能力必將為人側目,且不說本部長官必定倚為心腹、委以重任,旁的衙門又豈能不重視這樣的人才,想要將其征調過去,予以重用?
一旦名望鵲起,便成了勢。
世間任何事都離不開一個“勢”,只要大勢已成,自然風生水起,事半功倍。
房俊能夠將這樣一個重任交付給他,他又豈能不死死抓住這個機會,將自己的名望從兵部拓展出去,進入到朝堂大佬眼中,甚至是再一次被陛下青睞?
要知道,他可是很早之前就頗受陛下重用的!
武德八年,崔敦禮便受人舉薦擔任通事舍人,雖然因為山東世家出身,故而官職不顯、權位不高,卻能夠在有限的幾次面圣的機會中展示自己,頗受李二陛下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