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長孫無忌已經派遣精銳鐵騎前往商於古道截殺房俊,堂上諸人盡皆擔憂。分歧來源于利益,但是同樣,房俊的存在才是東宮最大利益之保障,一旦房俊身死,玄武門的數萬悍卒固然不至于崩潰,戰力也將大大下降,士氣低迷、軍心不穩,尤其是贊婆率領的一萬吐蕃胡騎怕是將就此離去,無疑極大的削弱了東宮的力量。
甚至可能由此而使得戰局形勢陡變,甚至關隴一舉獲勝,東宮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
蕭瑀心中暗暗后悔,當初他只想著將房俊支開,由自己掌控和談之大權,眼下和談剛剛開啟,雙方尚未達成任何有意義的磋商,便遭致此等險境。若房俊因此身死,自己悔之莫及。
馬周思維更為敏捷一些,擔憂道:“二郎睚眥必報,若非當初趙國公派兵襲擾房府,使得房家女眷面臨萬劫不復之險地,二郎未必會對長孫安業痛下殺手。他之所以這么做,一則是意圖破壞關隴與英國公有可能達成的聯盟,再則亦是報當日一箭之仇。如今無論二郎是死是活,兩家之間仇恨似海,想要和談殊為不易。”
蕭瑀一聽,也醒悟過來,愈發悔不當初。
可以想見,如今長孫安業身首異處、慘遭橫死,以長孫無忌之性格,即便房俊僥幸生還,也勢必在和談之時添加如何處置房俊之條款,甚至要求太子處斬房俊也不足為奇。
畢竟殺弟之仇,豈同小可?
可房俊乃東宮砥柱,太子對其信重有加、倚為臂助,豈肯為了和談便自斷一臂?
如此,無論房俊是生是死,此次和談必然陷入僵局……
這對于一心想要促成和談,將無數兵卒之戰死所換取的功勛成功攫取的蕭瑀來說,不啻于一個噩耗。
蕭瑀心中又悔又恨:這棒槌還當真能惹事,此番居然如此膽大包天,連在長安百里之外也能闖下這般禍事,使得自己連夜綢繆的和談之時應對之策全部派不上用場……
李承乾并不是太過擔憂和談之成敗,他更在乎的是房俊的生死。
于公,房俊乃是東宮唯二的統帥,麾下皆是毫不畏死之驍卒,屢次重創關隴,威望絕倫、能力卓越,有他在,玄武門便固若金湯,東宮隨時有著后退之路。
于私,房俊與他情意深厚,乃是朝野當中最為堅定的東宮屬官,對他不遺余力的予以支持……
他對李君羨道:“可曾派‘百騎’好手前往商於古道,予以接應?”
李君羨道:“殿下放心,微臣得到消息,第一時間派遣一千精銳出發趕赴藍田關,只要越國公能夠逃得過昨晚一劫,定能夠及時支援。”
他明白房俊對于東宮太過重要,無論如何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以便太子殿下立即擬定應對之措施,以免貽誤戰機。
這時門外內侍入內通秉,說是郢國公宇文士及前來覲見太子。
李承乾頷首道:“召見。”
待到內侍出去,他對蕭瑀等人道:“關隴此番推舉郢國公負責和談事宜,倒是一個利好。郢國公其人溫文爾雅、性格柔和,比較好說話一些,不至于換成別人那般咄咄逼人。”
事實上,眼下東宮與關隴之間的局勢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差距明顯,關隴雖然在局勢、兵力、支援等等方面都占據優勢,但是如今太極宮的占據呈現僵持,雙方焦灼不下,鏖戰不休,每日關隴軍隊的傷亡人數都是東宮六率的數倍以上,再多的軍隊也經不起這般消耗。
故此,和談實乃雙方之所需。
在關隴未曾占據絕對優勢之前,自然不能派遣一位強勢人物前來洽談,否則太子一怒之下必然一拍兩散、拒絕何談。
蕭瑀苦笑道:“再是溫文爾雅,也代表著關隴的利益,這回前來,怕是要就長孫安業之事發難。”
李靖眉毛一掀,冷然道:“發難?他們最好祈禱房俊無事,否則房俊麾下的軍隊定要與其不死不休!最終即便關隴能夠將房俊麾下軍隊挫敗,卻也要付出極為慘重之代價。想要攫取天下利益,重現貞觀初年之榮光?哼,做夢!”
連同李承乾在內,一起默然。
右屯衛也好,水師也罷,前者乃是房俊進行改制,改府兵制為募兵制,軍中將校兵卒皆其一力選拔。而且房俊帶著這支軍隊南征北戰、東征西討,接連創下蓋世功勛,在軍中的威信無與倫比。
后者更是房俊一手從無到有一手締造,水師上上下下皆乃房俊之心腹,對其唯命是從。
一旦房俊遭遇關隴截殺而亡,這兩支嫡系軍隊勢必同仇敵愾,極力為房俊復仇。
以目前東宮之份量、威望,也絕對壓不住的……況且,就算能壓得住,李承乾會壓制么?
屆時就算關隴當真兵變成功,攫取朝政大權,可這兩支精銳軍隊一內一外,相互支援,關隴欲剿滅右屯衛必將付出五倍、甚至十倍的損失,而水師孤懸海外、縱橫海疆,在大海之上根本就是無敵的存在,天下絕對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夠在海洋之上將其擊敗。
拿水師沒辦法,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水師封鎖大唐海疆,片帆不得下海!
內有右屯衛之禍,外有水師之亂,關隴將顧此失彼、左右為難,實力大損之后更會因為海貿之斷絕與山東、江南各地之門閥徹底決裂,想要保住朝堂上的利益難如登天。
而海貿之巨大利益,極有可能使得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徹底與關隴門閥分裂,屆時關隴內憂外患,怕是唯有分崩離析之一途……
一身青袍、面容清癯的宇文士及走入堂內,來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恭聲道:“微臣覲見殿下。”
李承乾一臉和煦微笑,伸手虛扶:“郢國公不必多禮,快請入座。”
宇文士及起身,又對蕭瑀、李靖、馬周等人施禮問候,諸人紛紛回禮,而后宇文士及才坐在李承乾右手邊,笑道:“近日天氣轉暖,冰雪消融,否則這幾日來來回回,這副老骨頭當真受不住。”
自從和談開啟,雙方便不斷進行試探,雖然并未開始真正就某一些事宜磋商,但勞心勞力之處,一點都不輕松。他此番話語實則實在提醒李承乾,開春降至,春耕在即,關隴可以不管這八百里秦川上百姓的死活,但是你身為太子卻不能不管。
還是趕緊進行實質性的和談吧,大家談好條件,各退一步,朝堂重新恢復秩序才最為重要……
李承乾微微搖頭,一臉淡然:“孤身處于這內重門里,前后高墻夾持、宛若監牢,整日里陰暗逼仄、寒風吹拂,夜晚手腳冰涼難以入睡,卻是渾然不知春已降至。”
宇文士及:“……”
堂堂國之儲君、東宮太子,放著錦繡華美的東宮不住,不得不跑到這陰暗逼仄的內重門里,朝不保夕、擔驚受怕,還不是皆拜關隴門閥所賜?沒有什么露骨之怨懣,卻令宇文士及極為尷尬。
說到底,關隴是臣,而李承乾是君,以臣欺君、以下犯上,這違背了華夏千古以來之價值體系,注定喪失了名分、道義。
若是放在平素,宇文士及大抵會滿面羞慚的道一聲微臣有罪,然而此時他身負和談之重責,自然不能落于下風,否則后邊和談之時將會處處受制,只能一退再退。
他趕緊轉換話題,輕嘆一聲,道:“長孫安業之事,不知太子殿下可有所聞?”
李承乾想了想,東宮與關隴同樣處于帝國權力階層之頂峰,彼此之間自然糾葛頗深、難以分割,東宮之內有關隴的眼線,關隴那邊也一定有東宮的耳目,哪一方的消息想要徹底瞞過對方都極不容易,被對方偵知實屬尋常,故而也不必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