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隴因團結而強盛。
自北魏之時而始,十余個門閥結成聯盟、同氣連枝,通過軍權攫取朝政利益,又通過朝政利益反哺軍權,相輔相成,終于竊據關隴這片富饒之土地,成就門閥之霸業。
興一國滅一國,天下大勢操控于股掌之間,古往今來莫有如此之局面。
然而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團結興盛了百余年的關隴門閥,如今卻即將面對最為嚴重的分裂危機……
宇文士及明白,即便如今大多數關隴門閥都不欲與東宮打生打死,皆傾向于和談,但不能將長孫無忌逼迫太甚。
說到底,長孫無忌如今依舊是關隴領袖,長孫家更是關隴中堅,一旦將長孫無忌逼得狠了,這位“陰人”說不得一怒之下干脆裹挾著大家與東宮玉石俱焚……
他嘆息一聲,勸慰道:“若輔機你執意如此,吾亦無話可說,唯有支持而已。但吾想你明白,眼下東宮之威脅尚在其次,關隴之團結才是首要。殺房俊可以,但事后面對東宮之怒火,還需予以退步才行,否則為了一己之私怨而導致和談破裂,其余人家怕是要心存怨憤。”
團結乃是大方向,一旦關隴聯盟破裂,各自為政,別說兵變必然失敗,拿什么去抵御東宮的反擊?
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呷了口茶水,道:“眼下和談陷入僵持,未有進展,東宮那邊必然心急如焚,他們比咱們急。說不得,蕭瑀等人便會諫言太子抽調兵力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反擊……前方軍隊定要嚴密關注東宮六率之動向,如有異動,小心戒備。另外,將城外軍隊掉集一部分進入皇城,以為后備,一旦東宮六率當真反擊,定要保證防御,伺機還擊。”
宇文士及蹙眉道:“不至于吧?眼下雙方僵持,雖然太極宮內戰斗不止,但雙方投入的兵力都極為有限。若其中一方陡然發動進攻,起先之時或許能夠起到出其不意之效果,但勢必使得己方陣勢出現波動,萬一被對方抓住漏洞,便是兩敗俱傷之局。當前之局勢,我們消耗得起,但東宮卻消耗不起,僵持對于東宮來說是有利的。固然蕭瑀不知兵,可李靖乃是當世名帥,焉能如此魯莽?”
“呵呵,”
長孫無忌冷笑兩聲,將茶杯放到桌案上,淡然道:“論兵法謀略,吾不如李靖,可若論起朝政大勢,天下又有幾人及得上吾?吾主張與東宮拼盡全力將其覆亡,可眼下不還是坐在這里等著與東宮和談?”
這世上,并非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得不違背初衷,即便明知是錯,卻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走下去。
宇文士及便有些尷尬。
不過他也聽懂了長孫無忌的意思,各家門閥逼迫著長孫無忌走上和談這條路,是因為長孫無忌有著更多的顧慮,不能眼看著關隴聯盟破裂;而東宮的形勢一般無二,以蕭瑀等人為首的文官系統極力主張和談,那么太子也只能無奈的認可其諫言,不能乾綱獨斷予以拒絕……
這么一想,東宮六率極有可能在近期發動一場規模浩大的反擊。
畢竟和談已經陷入僵局,想要破局,就只能打破眼下焦灼之局面,給各家門閥一個機會,讓大家有借口逼著長孫無忌略退一步,重新回歸談判桌上……
門外,馬蹄如悶雷一般響起。
宇文士及抬頭從窗戶望出去,便見到數千裝備精良的騎兵急馳而去,奔赴藍田。
這已經是長孫家最后的精銳家兵,這支騎兵派出,長孫無忌身邊再無強悍戰力拱衛。且不提房俊能否躲過連番圍剿截殺,單只是眼下這延壽坊內,若是各家集結力量給于長孫無忌猝然一擊……
這個念頭好沒來由的陡然升起,嚇得宇文士及心中一震,旋即趕緊死死壓下去。
戰局雖然焦灼,但畢竟關隴依舊戰局優勢,對于各家門閥來說畢竟兵變獲勝會攫取最大利益,唯有局勢崩壞、前途晦暗之時,才有可能拋出一個替罪羊去承擔東宮的怒火。
還遠遠不到那個時候。
同時,他心里更希望房俊能夠神勇一些,若是將這支騎兵徹底擊潰,將會導致長孫家的力量驟降,一旦將來局勢不妙,各家會有更多的選擇方向。
當然,最為理想的情況便是這支騎兵與房俊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藍田關距離藍田一百里,看似不遠,實則此段路途皆處于灞水河谷之內,河網密布、溝壑縱橫,山路崎嶇懸崖陡峭,而且山谷之間陰暗寒冷不見陽光,冰雪處處極為難行,稍有不慎便或墜入懸崖或是滾落溝壑,極為難行。
藍田關反殺關隴軍隊之后,房俊率領麾下親兵沿著商於古道返回關中,一路上行走艱難,速度極慢。
而且他并未因為反殺前來截殺的關隴軍隊而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反而愈發小心翼翼,每到傍晚便停止前進,營地扎于空曠之處,斥候盡皆派出,謹防有強敵突襲。
自己將長孫安業梟首,勢必引發長孫無忌之怒火,對方豈肯善罷甘休?
尤其是眼下雙方進行和談,雖然尚不知進展如何,但和談的發起者乃是關隴各家,這等同于挑釁長孫無忌之權威,長孫無忌又豈能甘心受縛?自然會在避免關隴聯盟破裂的基礎上予以反擊,破壞和談。
而殺掉他房俊,乃是名正言順之復仇,即便其余關隴門閥心有不滿,卻也無話可說。
但卻是破壞和談最直接的方式……
于公于私,長孫無忌都絕不容許他活著回到長安,所以長孫無忌極有可能再派兵馬前來截殺。
如今的房俊妻妾成群、子嗣誕生,且位高爵顯、滿腔抱負,只等著李承乾登上帝位便可開戰一系列變革之法,鑄就大唐盛世堂皇璀璨,豈能甘心埋骨于這商於古道,任憑后世之人踩踏自己尸身?
每晚宿營之時,房俊都要親自指揮,擇選之地也都頗有講究,盡量避免遭受騎兵偷襲之情況,夜晚入睡之時也都和衣而臥、抱著橫刀,稍有風吹草動便一躍而起……
然而直至距離谷口十余里,預想中的強敵并未出現,這令房俊有些不解。
長孫無忌素來殺伐決斷,如今公私兩方面都有置自己于死敵的理由,怎么可能這么輕松的放過呢?
結果心中疑惑并未維系多久,便聽得斥候回報,說是一支騎兵已經將谷口徹底封鎖,進出之人嚴密盤查……
房俊登時松了口氣,那種心中篤定的事情一直未曾發生,著實令人心頭壓抑郁悶,對自己的智力產生嚴重懷疑。
但旋即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關隴軍隊此番放棄半夜突襲,反而大張旗鼓的堵住灞水河谷的谷口唯一通道,這河谷兩側高山壁立,不可攀登,致使他唯有硬沖之一途……
硬闖倒不是問題,可傷亡太大,卻非他所愿。身邊這些親兵皆是陪著他南征北戰的心腹,每折損一個都令他心疼。
但眼下若不硬闖,便只能原路返回,奔赴洛陽。可這一來一回極為耽擱時間,不趕緊回到玄武門外坐鎮,如何放心得下?
左右權衡一番,別無他法。
策騎站在河谷之中,思忖良久,下令道:“就地安下營寨,斥候前出,嚴密監視敵軍之動向,余者下馬歇息,夜半之時強闖谷口。”
“喏!”
親兵立即下馬安營扎寨,火頭軍甚至在河邊搭建爐灶,烹煮伙食。
半個時辰之后,房俊對衛鷹道:“帶著人,沿著兩側山壁向前搜索,吾要斬斷河谷之中所有敵軍斥候,使吾之行動不被敵人得知。”
“喏!”
衛鷹立即帶著數十人出發,矯健的身形隱沒于兩側山壁之下的叢林灌木之中,驚起無數飛鳥。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衛鷹率人回來復命。
房俊當即起身,大喝一聲:“所有人,上馬!輜重糧秣盡皆拋棄,輕裝上陣,隨吾沖垮敵軍、返回長安!”
安下營寨、等待夜半突襲的假象必定已經傳到敵軍那邊,此時猝然發動,定能打得敵人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