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帶被拽住,王瘦石終于繃不住了,一邊試圖奮力將馬鞭抽回,一邊尖聲大叫:“李勣你縱兵行兇,眼里還有陛下、還有王法嗎?吾乃天子奴仆,誰敢對吾不敬……哎呀!”
話未說完便驚呼一聲,卻是被校尉狠狠拽下馬背,“砰”的一下結結實實摔在滿是泥濘的地上,摔得四仰八叉,泥水四濺……
眼看著這個頤指氣使的閹宦這般狼狽,周圍將校兵卒發出一陣哄笑。
王瘦石摔得暈頭漲腦,又驚又怒,他前來中軍之時將信服親信皆留在“玄甲鐵騎”那邊,畢竟何曾想過李勣身邊居然能發生此等情況?左右皆是李勣麾下,王瘦石心中發虛:該不會著李勣嫉妒自己圣眷優隆,想要借口以軍法斬了自己吧……
好在等校尉將他從地上拽起,欲拖走施以軍法懲處,李勣終于從思考如何應變的放空狀態中“清醒”過來,見狀吃了一驚,喝叱左右將校:“還有沒有規矩?豈可這般對王內侍無禮,速速退下!”
兩個校尉這才松開王瘦石,向后退了幾步,依舊一臉不忿、虎視眈眈。
大唐軍隊效仿秦漢,首重軍功,軍中驍將最是桀驁,憑軍功立身自是底氣十足,即便帝王身邊的紅人亦不會奴顏卑膝、下賤諂媚,硬氣得很,這絕對是開國之后大唐軍隊的常態。
等到了趙大以武將之身份“黃袍加身”篡奪柴家孤兒寡婦的天下,得國不正自然心中戚戚、夜難安枕,遂奉行“以文治武”之國策夢想著自己卑劣之手段不復在子孫身上發生,后來更是曠古爍今的創立“監軍”,希冀于趙宋王朝能夠傳承長久、千秋萬代。
至此武將之脊梁已被徹底敲碎,以至于洪武固然以絕世武功驅除韃虜、光復華夏,卻依舊難脫此巢臼,其子孫更將趙宋壓制武將之策略發揚光大、奉行不悖,直至漢家江山飄搖破碎、韃虜攻破邊關,神州陸沉……
王瘦石氣得面色鐵青、渾身顫抖,知道這是李勣給予自己的警告,也不多說,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馬前,拽著韁繩翻身上馬,飯后在一眾兵將嘲諷譏笑的目光注視之中,打馬返回河邊橋頭,與“玄甲鐵騎”匯合一處。
他是個聰明人,看懂了李勣對他的不滿已經不加掩飾,以李勣之身份、權勢、地位,當真忍無可忍之下尋個由頭將他殺了,普天之下誰能奈何?
就連李二陛下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將所有憤怒藏在心底,當真為了他一個閹人去誅殺一位國之功勛、王朝宰輔,豈不成了夏桀商紂之流的昏聵暴虐之主……
看著王瘦石遠去,身影匯入河畔隊列嚴整的“玄甲鐵騎”處,李勣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剛才有那么一瞬間他當真起了殺心,只不過想到那嚴重后果,卻也只能強行忍住。
此等帝王家奴固然桀驁不馴、恣意囂張,倚仗圣眷橫行無忌,所以與朝中文武格格不入、天然對立,人皆恨不能得而誅之。但因其斷根去勢只能依附于帝王之權勢寵幸而活,更能夠得到帝王無保留的信任,往往亦會成為帝王戒備、鉗制文武大臣的工具——將帝王限制你的工具殺掉,你是想擺脫帝王的戒備么?你想干啥?
深吸口氣,將目光從“玄甲鐵騎”那邊收回來,看著面前一眾將校兵卒,開始下達命令。
“程名振率部向左移動,至左武衛側翼列陣,若其稍有異動,即刻出擊!”
“張亮向北抵近右屯衛,謹防其支援太子后陣進而引發左武衛的沖突,同時戒備龍首原方向有可能俯沖而至的吐蕃胡騎。”
“派人前去渭水北岸的薛萬徹部傳令,命其即刻搭建浮橋做出橫渡渭水的姿態,牽制玄武門外的右屯衛大營,必要之時可以發動佯攻。若右屯衛大營有一兵一卒趕赴春明門外支援,定將薛萬徹軍法從事!”
“本帥統御中軍,在此迎接太子儀仗!”
左右將校愣了一下,旋即喧囂起來,李勣的信服親信馬上執行命令奔赴各自軍中,其余諸如程名振、張亮之流不愿與東宮軍隊作戰,此刻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程名振與張亮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李勣的命令顯然要與東宮大戰一場,這是他們兩個絕對不愿去干的,但李勣又好像很貼心,并未讓他們直面太子,而是一南一北牽制左武衛、右屯衛,也算遂了他們心意。
可說到底,仍舊是遵從李勣的命令與東宮為敵……
張亮沖程名振使眼色,程名振有些不滿,但知道這廝油滑奸詐,這個時候斷然不肯出頭駁斥李勣的命令,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問道:“大帥可否明示,此番究竟意欲何為?”
從李勣頒布的命令來看,顯然是準備開戰的,只要牽制住左武衛、右屯衛,此刻長安城外的部隊就再也沒有能夠支援太子的,等到李勣一聲令下,中軍精銳正面突襲,太子身邊的東宮六率與禁衛如何擋得住?
可偏偏李勣并未言明即將開戰,這使得軍中上下面對突發情況之時不知如何處置,所以算得上是軍中大忌,以李勣統兵多年的驚艷,斷然不會出現此等失誤。
所以程名振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
李勣淡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你也是軍中宿將,令行禁止的道理難道不懂?本帥軍令已下,汝等只需尊令行事即可,至于本帥之戰略意圖,何需向汝等言明?速速前去牽制左武衛,莫要多言,若是貽誤軍機,休怪本帥不講情面。”
程名振知道李勣治軍嚴謹,對于不遵軍令者處罰極重,且不念舊情,連他自己的女婿都不敢在他軍中效力……
但這個時候若是退步,就等于跟著李勣一條道走到黑,徹底站在李勣這邊,萬一李勣野心勃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他也逃不脫責任。
只能大著膽子道:“非是吾等不信任大帥,實在是眼下局勢復雜,東宮太子乃國之儲君,名分大義皆在,吾等不敢有絲毫懈怠。故而,末將與鄖國公斗膽,懇請大帥告知全盤戰略。”
一旁的張亮差點罵娘,你自己問就好了,何必非得將我拉上……
眼瞅著李勣冰冷陰森的目光看過來,張亮心中一突,急忙策騎上前,賠笑道:“大帥明鑒,程將軍之言正是吾等心中擔憂之事,不過吾等皆乃大帥麾下,自應遵從軍令、生死無怨!所以,但請大帥決定,吾等無有不遵。”
程名振差點回身破口大罵,娘咧!老子頂在前頭質疑李勣,這得承擔多大的風險?結果這狗東西居然這般沒擔當,直接將他給賣了……
李勣冷哼一聲,看了兩人一眼,略作沉吟,才緩緩說道:“本帥不會將戰略意圖詳細告知,不過汝等皆乃帝國功勛,地位于一般軍將不同,所以也不隱瞞,只需執行命令這一道命令即可。”
換言之,他向兩人保證只有這一道命令,并不會讓他們直接對陣東宮軍隊……
程名振懂得深淺進退,明白以李勣的性格、權勢來說,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若是繼續糾纏下去,保不齊李勣就能直接下令將他當場緝拿治以軍法。
這已經是當下最好的局面了,不是沒有他們兩個軍隊不行,而是李勣要謹防他們忽然倒戈跑到東宮陣營那邊,在有可能發生的大戰當中增加不必要的變數……
他深吸口氣,正欲說話,張亮已經開口:“請大帥放心,吾等謹遵軍令!呵呵,以大帥之人品、胸襟、氣度,斷然無人敢于質疑您的決策,您說咋辦就咋辦,絕無推脫。”
程名振:……
娘咧!你個狗東西到底有沒有一點臉皮?攛掇老子明哲保身的是你,此刻得了李勣的允諾,有討巧賣乖的還是你,合著是老子一個人質疑李勣,不愿忠心耿耿的跟著他?
李勣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擺擺手,道:“去執行命令吧,不過本帥警告汝等,若是汝等藏著什么小心思,導致眼下頒布的軍令并未執行,或是執行失敗,則無論何時何地,本帥定要軍法從事!”
兩人心中一凜,緊忙應下,轉身打馬奔赴各自部隊。
很快,兩支軍隊脫離中軍,一向南、一向北,氣勢洶洶的直奔各自目標而去……
李勣坐鎮中軍,面色陰沉,緊蹙的眉頭顯然心事重重。
未幾,前方有斥候疾馳而至,稟報道:“太子已經再度前進,正向這邊行進。”
李勣頷首,再度下令:“中軍停止前進,列陣以待,無本帥之軍令,任何情形不得開戰!”
“喏!”
十余名傳令兵策騎趕赴軍中各處傳達軍令。
李勣這才看了看左右,又回頭看了看已經在灞水岸邊集結完成的“玄甲鐵騎”,大聲道:“隨本帥出陣,見一見太子殿下!”
“喏!”
身后數百親兵齊聲應諾,而后催動戰馬,緊隨著李勣身后向著陣前馳去,一時間馬蹄轟鳴、落雨紛紛,陰云籠罩大地,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戰云密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