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節自然知道各家拿不出如此之多的現錢,但他也不得不給予壓力:“這種話休要在我面前說,諸位大可以去房二面前哭窮,看看他能否菩薩心腸、網開一面
諸人無語。
時至今日,誰還不知道那就是個棒槌?于保寧道:“明知咱們拿不出錢,卻還要咱們以市價贖買,這不就是逼著咱們一拍兩散嗎?房二狡詐,定然不會允許那等情況出現,所以他肯定只是漫天要價
,等著咱們還價。”
陰樹森點頭認可:“是這個道理。”
現在“丈量田畝”之事僵持在這里,河南世家不愿因此打工干戈、與中樞結下仇怨,房俊、許敬宗又豈能愿意背負一個“逼反河南”的罪名?
這是一場談判,就看誰底氣更足、堅持更久。
有人嘆氣道:“可房二這個棒槌著實恣無忌憚,萬一咱們表現得太過堅決,導致對方有所誤解怎么辦?”
之前房俊在河東鹽池展現出派遣軍隊強制接管的手段,強勢得一塌糊涂,使得河南世家投鼠忌器、忌憚無比,已然落了下風。這就好比兩軍對峙一般,看似局勢危急實則誰都不敢開啟戰火,故而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緊張,可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其中一方蠻橫無理、做出讓對方誤會的
事情,很容易擦槍走火。
裴懷節道:“所以咱們只能退讓,暫且讓他們丈量田畝,待到丈量之后,再作計較。”
只要中樞當真只想著讓世家門閥拿錢將那些侵占的土地買回去,那就一切都可以談。
諸人互視一眼,并無異議。
“三法司”幾位大佬帶著屬下返回長安。經過幾天準備,許敬宗再度帶領所屬文吏抵臨伊洛之間的洛陽于氏田地,這回偃師縣的官吏沒有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實實取出土地賬冊,找到屬于這塊地
的記錄交給許敬宗,并且配合中樞官員勘察地界、丈量土地。國家授田之處,似洛陽于氏這樣的人家都是大塊大塊的整田,不過經過十幾二十年的侵占、開荒、兼并,無數小塊農田被歸入其中,這就導致田界混亂曲折
,驟然丈量,著實費事。不過洛陽于氏乃是第一個突破口,必須穩穩當當清清楚楚的予以丈量完畢,所以許敬宗不敢假手于人,只能整天靠在田間地頭親自監督屬下文吏,不敢有一
絲半分的懈怠疏忽。
六天之后,才將洛陽于氏三十二萬畝田地丈量清楚……尚善坊魏王官廨之內,房俊拿著土地賬冊與丈量田畝的實際賬冊對比一下,對一旁的于保寧道:“國初之時曾責令各地州縣都轄內土地丈量過一次,再加上那些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對于家的賞賜,總計二十四萬畝……現在量出三十二萬畝,差距八萬畝,短短二十年時間,于家便侵占、兼并了這么多土地,若是大唐
千秋萬載,你們于家豈不是將洛陽地域全部侵占?‘一家一城’,了不起。”
這還只是洛陽,若是關中,只怕侵占、兼并之程度更甚。所以說“土地兼并”從來都是王朝滅亡的最根本原因,大唐立國之初確立“均田制”,其意義就在于“耕者有其田”,固然難以避免兼并,可最終還有不準許買賣
、也不會收回的“永業田”存在,百姓不至于鬧到“房屋一間、地無一壟”的破產狀態。
結果這才過了多少年?
已經有無數農戶被世家門閥通過各種手段將土地侵占、兼并,或是賣身為奴、或是租賃世家門閥的田地耕種,已經成為無地、無產的“氓流”……
這還是“盛世”之下,若是連番遭遇天災,結局可想而知……于保寧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沒有律法約束、天下默許為之,就是這樣的結果,于家不做,張家、呂家、裴家也會做,誰能遏制
對土地之貪婪呢?當下可商討解決之法,解決當下之事。”
由古至今,“土地”都是華夏百姓的執念,但凡有一分余財、但凡有一個購買土地的機會,都絕對不會放棄。家財萬貫不會讓人羨慕,家有良田千頃才會。
錢帛是不能傳家的,但土地能。對于這一點民族特性,房俊也無可奈何,他在江南大興海貿,就是希望將世家門閥的目光從土地之上移引出去,不要再將兼并土地視為家族傳承的頭等大事
,告訴所有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財富,想要追逐財富的路徑其實很多很多。
然而并沒有太大的作用,江南士族對海貿很感興趣,投入巨大,然后在獲取巨額利潤之后,還是會將拿去買地……
根本就是一個無解的死結。
華夏百姓對于土地的執著早已融于血液、深入骨髓……
即便到了后世那種科學開放的社會,那些大佬們也不會排斥擁有幾畝地、蓋一個園子,在人生的最后詩酒田園、終老其間……
所以別說什么侵占、兼并了,換了誰都會這么做,事已至此,還是談談咱們于家應該拿出多少錢來贖買這些土地吧。
房俊點點頭,道:“法不責眾,此事的確不能將于家如何,但若是將這些田地平白歸入于家的賬冊,于理不合、國法不容。”當然,想要收歸國有也基本不可能,因為這不是洛陽于氏自己這么干了,而是整個天下的世家門閥都在這么干,若是將所有世家門閥侵占、兼并的田地全部
收歸國有,那非得天下大亂不可。
于保寧飽含期待:“中樞到底打算如何處置這部份田地?”
如果能夠以“贖買”之法使得這些土地徹底歸于于家,那自然千肯萬肯。
拿錢來解決后顧之憂,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果然,房俊道:“畢竟這些田畝已經事實上歸于各家耕作,所以中樞的意思是希望你們能夠出錢將其購買,而后登記造冊、永久擁有。不過這也只是一個意向
,還需仔細商討,并未最終確定。”
這些土地皆世家門閥非法所得,但想要將其收歸國有卻是千難萬難,況且就算當下將其收回,過個十年八年,又將重新被世家門閥侵占、兼并。解決土地兼并問題之根源,還是在于發展工商業,使得世家門閥將財富的重點從土地轉移到工商業上來,如此既能緩解世家門閥對于土地的兼并速度,亦能
使得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能夠打一份工、吃一頓飽飯。于保寧卻連連搖頭:“這件事有什么可以商討的?中樞收回這些土地是絕無可能之事,這一點你知我知宰輔知陛下更知,所以還是痛快一些吧,于家愿意拿錢
贖買這些土地。”
房俊沉吟不決:“可縱然如此,價格幾何也要集思廣益才行。”
于保寧道:“實不相瞞,裴府尹已經跟我等說了,中樞的底線是以市價發賣這些土地,越國公您又何必繞彎子呢?”
房俊無語:“這裴懷節是破罐子破摔了嗎?此等重要決策實在不應該四處宣揚,否則被中樞知曉,必然遭受彈劾。”
于保寧現在根本不管裴懷節死活,他之所以獨自一人前來面見李泰、房俊,就是要占據先手、掌握主動。
“令尊與家兄交情甚好,咱們兩家也算是世交,是也不是?”
房俊勉為其難點頭:“算是吧……”
“那好,二郎只需告訴我一句,中樞是否當真打算讓吾等以市價贖買侵占、兼并之田畝?”
房俊略作遲疑,最終無奈承認:“確實如此。”
于保寧目光灼灼,上身微微前傾,盯著房俊:“二郎想必也知道,縱然中樞此舉可以緩和與地方上的矛盾,可這筆錢世家門閥根本拿不出來。”
房俊怫然不悅:“這天下是大唐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一旦陛下敦促中樞頒布政令,汝等還敢違抗圣意不成?”
兩人談話越來越針鋒相對,但彼此的稱呼卻越來越近……
于保寧笑道:“二郎無需唬我,這不是世家門閥是否遵守政令的問題,而是根本拿不出錢的問題,總不能將祖產變賣來贖買這些田畝吧?”
這是事實,就算拿刀架在世家門閥的脖子上,他們也拿不出這個錢。
于保寧續道:“所以,中樞必然有對應之策,不知二郎可否告知?”皇帝不是傻子,中樞的宰輔們更不是,不可能不計算如此龐大的侵占、兼并土地被丈量出來之后的處置方法,更不可能不知道世家門閥其實是不可能按照市
價贖買的,因為大家拿不出這個錢。
必然有應對之策。房俊想了想,苦笑道:“既然世叔如此直率,那我也不藏著掖著了,按照中樞的打算,是由‘東大唐商號’來出這筆錢,而世家門閥需要以產業作為質押并且支
付利息,以三年為期。”
于保寧就點點頭,果然如此。世家門閥拿不出這個錢,中樞又顯然不會放棄這個錢,那么由“東大唐商號”來借貸給世家門閥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因為商號的股份非常龐雜,勛貴、宗室
、門閥都在其中享有股份,其中最大的股份又是皇帝。
誰敢賴掉這個錢,誰就將遭受難以想象的打壓與報復。
房俊見于保寧的神情,好奇問道:“世叔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于保寧也不繞彎子了,開口道:“世家門閥愛財如命,豈能心甘情愿拿錢贖買這些早已到手的田畝?即便借貸也不肯。不過萬事開頭難,若是有人率先開了這
個頭,往后的事情就好辦了。于家愿意支持陛下與二郎你,寧肯被世家門閥指責、唾罵,亦要心存大義、痛改前非。”
房俊了然,于家“敢為天下先”,寧肯被其余世家門閥痛斥、唾棄,當然前提是要撈到足夠多的好處。
于是便問道:“世叔有什么條件?”于保寧則獅子大開口:“于家所侵占、兼并之土地無需出錢,即刻登記造冊,朝廷確認產權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