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門在東宮之北,門外即是西內苑的山嶺林壑、河流湖泊,平常時候人跡罕至、野獸出沒。漫天下雪之下,城樓上光芒微弱、衛兵寥寥,李安儼將親信都帶去攻打麗正殿,余下一些兵卒茫然無措、不知何去何從,見到一支軍隊陡然自雪夜之中出現,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其左金吾衛的旗幟,以及房俊、李勣兩人聯袂站在城下,趕緊打開宮門放人入宮,然后跪在宮門內一側。
看著面前一隊隊頂盔摜甲、全副武裝的左金吾衛兵卒腳步迅疾的進入宮門,東宮禁衛俱是心情忐忑、惴惴不安。
他們再是蠢笨也知道李安儼此刻正在攻打麗正殿,這可是十足十的謀逆之舉,他們雖因不是李安儼之心腹而被拋棄,可畢竟乃是李安儼麾下部屬,焉知會否遭受牽連?
萬一李安儼得手,太子被殺,怕是所有東宮禁衛都要遭受株連……
房俊與李勣并肩而行,進入至德門,耳畔聽著轟鳴的槍炮聲,卻是不急不躁、安步當車。
進入門內,看著單膝跪于兩側的東宮禁衛,房俊知曉這些人的心思,擺擺手,道:“都起來吧,繼續護衛至德門安全,至于汝等之中是否有人附逆,過后會逐一甄別,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逆賊,但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者。”
李安儼謀反,作為他的麾下,其實是很難脫清干系的,譬如他們知曉李安儼有謀逆之心?李安儼拉攏收買心腹,他們是否知情?更有甚者,李安儼事先將自家之死士藏匿于東宮之內,這些禁衛當真一無所知?
不過這個時候安穩軍心為上,不必過多追究。
李勣搖頭,向前走了幾步,這才說道:“恩出于上,即便予以赦免也自應陛下降旨,吾等臣子豈能越俎代庖?”
房俊看了他一眼:“何為恩?法外之情是為恩。所謂的恩,皆乃破壞規則而來,長此以往,規則何存?”
君王之所以主宰天下,皆在于其“生殺予奪”,更能無視任何規則施恩于下,臣子之生死、左遷、任免皆可由君王一言而決,此人治之最大缺陷,一切皆在君王好惡之間,無跡可尋、無可遵循。
故而一無是處之佞臣可憑借揣摩上意、投其所好而步步高升、權柄在握,盡心竭力之干吏卻可能因為辦差了一件事而投閑置散、甚至牢獄之災。
“規矩”即為天地至理,無視規矩,此王朝所以命不長久之根源其一。
李勣默然無語。
他不知房俊如此超脫之認知從何而來,這使得生下來便處于“忠君”之儒家思想之中的他感覺很是微妙。
既有心底的完全認同,又有一種“背叛”的惶恐。
他甚至覺得與起兵叛亂的李神符、李安儼等人相比,房俊更像一個“逆賊”,前者野心勃勃想要取而代之,后者則想著掘斷皇權之根基,愈發“大逆不道”……
“有什么想法要懂得藏在心里,不要見人就說,我只當沒聽到。”
李勣信步而行,叮囑一句。
房俊并肩同行,笑道:“想什么與做什么完全是兩回事,很多時候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意味著想了就要付諸實施。譬如英公您見哪一家的夫人漂亮,大抵是懷著欣賞之眼神贊嘆一番,然后幻想著一親芳澤,卻未必賦予實踐。”
李勣又好氣又好笑,不滿道:“你如今已經是太尉了,說話做事都要自有法度,否則丟的是朝廷的臉面。”
以他今時今日之地位,即便是以往的那些老伙計都敬畏有加,哪里有人敢以此等話語調侃于他?
也就是這個混不吝的“棒槌”,沒大沒小……
遠處,麗正殿前的戰火已經映照得通亮,喊殺聲愈發激烈,一隊隊左金吾衛的兵卒迅疾向前直奔戰場。
房俊道:“這話聽上去略顯酸意,英公有些嫉妒吧?”
李勣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人活一世,不過‘名利’二字而已,老夫忝為宰輔、群臣之首,至今卻未能位列三公,你小子驟然爬到老夫頭上,可知天下有多少人因此對老夫冷嘲熱諷?”
倒是并不虛偽,直抒胸臆。
三公之位、人臣之極,但凡到了這個地步,誰能冷眼漠視、無動于衷?只不過他在朝中之時怕是不能獲此殊榮,想要這個頭銜,或者致仕,或者追贈。
可屆時要么優游林泉、要么黃土一抷,三公之殊榮意義也不是很大了……
武德殿已在眼前,房俊緊了緊腰間絲絳、正了正兜鍪,邊走邊道:“或許英公想一想我這個‘太尉’之名分乃是因你而得,你這心里就會痛快一些。”
李勣苦笑搖頭,他當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陛下心目之中最為寵信之人,無論何時都非房俊莫屬,可房俊固然功勛卓著、勢力龐大,此前卻依舊相比于他這個貞觀勛臣遜色一些,資歷不足、威望略遜,故而加以“太尉”之銜予以壯聲色,達到在軍中分庭抗禮之目的。
某種意義來說,房俊“太尉”之銜因他而得,確有道理。
可他李勣何等樣人,豈能這般自欺欺人?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武德殿前戰斗激烈,雙方在殿前有限的范圍之內沖鋒、堅守、相互拉鋸,死傷遍地、鮮血橫流,李神符紅著眼睛,除去兒子李文暕等十余名自家死士之外,余者全部被他催促著加入戰斗,力求盡快攻陷“元從老卒”的防御。
畢竟想要殺入武德殿,還需要沖破“百騎司”的防線,時間已經延阻太久了……
李神符焦慮不堪,忍不住抽出橫刀,上前幾步,大聲道:“諸位,沖入武德殿、拯救陛下,此吾輩之職責也,縱然刀斧加身、殞命此處,亦當一往無前!老夫與汝等并肩殺敵,不成功、便成仁!”
握著刀子揮舞幾下。
別看只是裝模作樣,卻立即激發出所有宗室及其家兵、死士之士氣,當下宗室之內,自然是以李孝恭威望最高,緊隨其后便是李神符,甚至就連韓王都要略遜一籌,李神符這樣一個“老祖宗”級別的宗室親自揮刀殺敵,其鼓舞人心之處無與倫比。
況且這些宗室、家兵、死士之中絕大多數并不知曉這本是李神符掀起的一場兵變,而是真的對他“陛下遭賊人陷害、社稷動蕩”這番謊言信以為真。
眼下立國不過三十載,李唐皇室之血性猶存,縱使王孫子弟亦敢殺敢拼,此刻被李神符之舉動、言辭激發起兇性,奮勇廝殺、拼死沖鋒,居然將“元從老卒”之陣線狠狠逼退,大有潰散之預兆。
李神符見狀大喜,雖然身虛力衰、早已殺不得人,卻依舊揮舞橫刀,大聲打氣助陣、鼓舞軍心。
殺得“元從老卒”節節敗退、亂象已呈……
護衛在武德殿前最后一道防線的“百騎司”精銳們則各個握刀持弓,做好增援準備,然而遲遲聽到命令,遂不由得將目光看向臺階之上的李君羨。
李君羨佇立不動,負在身后的雙手卻緊握成拳,心底默然嘆息:未有皇命,他也不敢擅自命令“百騎司”增援,畢竟這些“元從老卒”乃是陛下竭盡心力拼湊而來,就指望著能夠取代“百騎司““左右屯衛”等軍隊,在這一場宮廷危機之中立下汗馬功勞。
陛下的想法他是清楚的,一則總是依靠別人力挽狂瀾,顯得他這個皇帝有些沒用,再則如此大功如何封賞?
他李君羨若是再加封賞,勢必出鎮一方、統御大軍,則“百騎司”無人接手。
而房俊……已經封無可封、賞無可賞。
所以李君羨只能等,等著“元從老卒”爆發血性,一舉逆轉。
然而局勢未能如他所想,“元從老卒”當年固然天下無敵,如今也依然勇悍,但畢竟年老體衰、久疏戰陣,在宗室諸位郡王、嗣王、王孫及其死士猛沖之下,不得不且戰且退、苦苦支撐,留下遍地尸體、鮮血染紅白雪。
武德殿南邊的武德門忽然傳來一陣喧嘩,禁衛精神大振,知是援兵抵達,而叛軍則面色大變,李神符更是裝若瘋狂、連連大叫:“沖上去,殺進武德殿!”
這一日他謀劃許久,絕不允許功敗垂成。
因為走到這一步已經無路可退,要么殺進武德殿找到李承乾的尸體,逼迫大臣們另立新君,要么戰死在此處,闔家滅門。
到了這一刻,他先前心中那一點點覬覦之心早已湮滅不見,只求另立新君、立下擁立之功……
但“元從老卒”們也知道援軍即將抵達,紛紛振奮士氣、拼盡全力,悍不畏死的守住最后一道防線。
未幾,喊殺聲從兩側傳來,劉洎、馬周等人帶著數百一路匯合的禁衛自正門繞過武德殿殺了過來。
劉洎等人一眼便見到被家兵死士簇擁著戰斗的李神符,頓時怒發沖冠,抽出腰間佩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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