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宗室乃帝國之基石,自古宗室穩則社稷穩、宗室亂則社稷亂,對宗室大開殺戒,無異于自斷臂膀!固然宗室內有一些居心叵測、狼心狗肺之輩,但更多人要么受其蠱惑、要么受其裹挾,實則本心未必就想兵變,陛下何妨寬容以待,使其幡然悔悟、感激涕零?”
劉洎口若懸河,直指問題之核心。
李承乾凝眉不語。
昭陵案也好、謀逆案也罷,除去怒火之外,他更想要借助這兩件大案提升自己的威望,尤其后者是他綢繆許久的策略,為此甚至不惜將自己與太子置于險地。
正如劉洎所言,若自己一意孤行、大肆株連,威望肯定是有了,自此宗室上下、朝堂內外無不敬畏有加,可宗室遭遇重創的后果,便是朝廷權力構架之失衡。
大唐立國以后,承襲隋制,無非是宗室、文官、軍方相互制約、達成平衡而已。
現如今文官被軍方壓制,所有涉及軍方之事務根本插不進去手,致使軍方飛速壯大,雖然軍隊之指揮權在于中樞,不會出現“強枝弱干”之局面,可他未能掌控“軍機處”,此乃極大之隱患。
當初為了皇帝徹底掌控軍權而設立之“軍機處”,時至今日反而成為皇權的絆腳石……
若是連宗室也傾頹虛弱,只剩下軍方一家獨大,改朝換代或許就在明朝。
李勣也好、房俊也罷,李承乾對這兩人是極為信任的,可一旦軍方做大、不可遏制,等到這兩人退下去的時候,軍隊還會擁護皇權嗎?
甚至于,當這兩人手握顛覆皇權之力量,他們還會如同以往那樣忠于君主嗎?
李承乾嘆了口氣,略感挫敗。
帝王號稱人間至尊、言出法隨,實則根本不可能隨心所欲,一切行事也不過是權衡利弊而已。
取舍之道、天地至理,帝王亦不能脫其窠臼。
“主謀者何人?”
“李神符、李道立。”
“嗯?”
李承乾眉梢一挑,略感詫異:“只這兩人?據我所知,李孝協一直參與其中、出謀獻策,怎沒有他?”
劉洎恭敬道:“陛下明鑒,李孝協確實一直參與其中,可昨夜兵變之時,李孝協身在萬年縣牢獄,并未親身參與兵變,其身份介于主謀與協從之間。微臣為此征詢了宗正寺與河間郡王之意見,郡王與韓王等人都認為不可寧枉勿縱,既然李孝協并未參與兵變,應當減罪一等,列為協從。”
“韓王、河間郡王的意見?”
李承乾目光炯炯,直視劉洎。
劉洎心里發虛,硬著頭皮道:“是,陛下命微臣審訊此案,可微臣對于宗室內部之情況不甚了了,唯恐釀成冤假錯案,故而懇請韓王、河間郡王指點。”
這種甩鍋行為必然是陛下所厭惡的,可劉洎也沒辦法,總不能為了陛下之欣悅而得罪中個宗室吧?
現如今軍方勢大,文官被狠狠壓制,唯有聯合宗室才有可能予以對抗,若連宗室都被他得罪干凈,怕是他要成為大唐立國以來最卑微、最無能的宰輔,被天下人恥笑。
所幸,李承乾并未因此發怒,因為他也明白劉洎之所為固然有些缺乏擔當,但對于宗室未必是壞事。
昭陵案、謀逆案,一旦這兩件大案大肆株連,宗室之內怕是要十室九空、排著隊的砍頭,他固然出了心中一口惡氣,可宗室也的的確確要自此沉淪下去,再不復“帝國基石”之稱謂。
還是那句話,權衡利弊、有所取舍而已。
取宗室穩固社稷之功用,就要舍身為帝王被冒犯之尊嚴。
如何取舍,其實也并不難……
李承乾即便不是個合格的政治家,卻也自幼被授予治國之策,古往今來的史書都快泛濫了,焉能不知其中道理?
“李孝協雖未親身參與兵變,但此前卻是叛逆主謀之一,如今因為昭陵案將其羈押,卻使其逃脫一劫……雖然法理如此,但情理難容,褫奪其爵位,與李神符、李道立一并治罪,其子嗣則不涉此案,交由昭陵案處置。”
亦即是之追究李孝協一人謀逆大罪,其子嗣則并歸昭陵案處置,至于是死是活,只看其在昭陵案中應獲何罪。
也算是網開一面了,否則按照李孝協謀逆主謀之罪,全家都要陪葬……
“喏!陛下仁厚,福澤蒼生,定能讓那些亂臣賊子羞愧不已、悔之不及。”
“行了,主謀定下,固然余從不問,卻也不能當作什么事也沒發生,凡牽涉此案者,一律降爵一級、罰俸三年!”
“喏!”
看著劉洎走出去,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壓了壓心中火氣。
雖然取舍之道他非是不懂,可眼睜睜看著宗室這群逆賊造他的反卻因為顧慮重重而投鼠忌器,豈能甘心?可再是不甘心,為了帝國根基、為了社稷穩固、為了自己的宏圖霸業,也只能選擇隱忍,這種怒火萬丈卻不得不引而不發的心情,足以令他怒火焚心、幾欲發狂。
“陛下,太尉求見。”
“讓他進來。”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勉力將胸中翻騰的怒火壓制下去,收拾心情,面上古井不波。
房俊大步而入,一揖及地,恭聲道:“微臣覲見陛下。”
“太尉無需多禮,坐下吧,來人,給太尉奉茶。”
“謝陛下。”
房俊直起身在一旁落座,接過內侍奉上的茶水,放在一旁的茶幾上沒喝。
“啟奏陛下,左右金吾衛、左右領軍衛已經封鎖各處城門,京兆府一以及長安、萬年兩縣各自出動巡捕、衙役沿街巡邏,城內各處里坊、集市都在嚴密管控之下,目前一切平靜,并無叛賊之余孽興風作浪,陛下可以放心。”
即便逆賊已經被剿滅,但誰也不知逆賊會否留有后手,兵變不成便大肆破壞,更不知會否有人趁機生亂。長安這等人口超過百萬的超級都市、天下商賈匯聚貨殖集中之地,沒多一日混亂,損失都無可估量,務必強勢鎮壓確保萬無一失。
李承乾“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然后伸手將御案上一封奏疏挑出來,遞給內侍示意其轉交房俊,待房俊接過內侍手中的奏疏打開閱覽,李承乾才說道:“這是同安郡公早晨讓人送入宮內的奏疏,你且看看。”
房俊一目十行的看完奏疏,蹙起眉頭。
奏疏之內,鄭仁泰言及自己宿疾迸發、頭痛欲裂,難以統帶左領軍衛宿衛皇城,請陛下另任賢能、并且懇請致仕……
見房俊若有所思模樣,李承乾問道:“二郎如何看待此事?”
房俊略作沉吟,搖頭道:“同安郡公正值壯年,身強體壯、精力充沛,也從未聞聽其有宿疾在身,此番如此言論,想來不過是托詞而已,但其致仕之心卻很是真摯……是否準許其致仕,皆在陛下心念之間,乾綱獨斷即可。”
昨夜鄭仁泰率軍封鎖承天門,甚至越界封鎖了延喜門,當時諸多文官皆在,人人看得清楚,若說鄭仁泰與逆賊全無瓜葛,傻子都不信,或許其與逆賊之間聯絡極為隱秘,但只要“百騎司”全力偵查,甚至與其接觸之人落網遭受審訊,都可使其無所遁形。
陛下肯定知道其與逆賊有所瓜葛,鄭仁泰也知道陛下肯定知道這一點,所以現在鄭仁泰是想要在一切尚未公開之前,給自己一個體面退下去的機會。
最起碼現在陛下定然有所忌憚,或許不會大動干戈,那他還有退下去的機會;可等到一切公開,無所循行,陛下不想處罰他也不行了……
李承乾沉思片刻,嘆口氣,道:“同安郡公這些年的確是委屈了的,壯年之際退下去含飴弄孫,未免顯得朝廷過于刻薄。”
房俊默然不語。
這是李承乾一貫的操作了,抓住一切機會打擊太宗皇帝之威望,只要是太宗皇帝做過的錯事便大張旗鼓的宣傳一番,彼消此長,會顯得他也有諸多英明之處。
當然,鄭仁泰十六歲便參加晉陽起兵,且一直在太宗皇帝麾下,算是功勛卓著、資歷深厚,結果屢屢不受重用,的確壓制得有些狠……
見房俊不語,李承乾皺皺眉,續道:“貞觀勛臣如今已經逐漸凋零,后起之秀還難當大任,應當讓同安郡公多多支撐幾年的。”
這就是打算“原諒”鄭仁泰在此次兵變之中的所作所為了。
當然,“使功不如使過”,這也是一種御下的手段,鄭仁泰與逆賊暗中勾連,坐視太極宮兵變而不顧,嚴格一點這已經是死罪了。如今陛下不僅不予追究,且繼續委以重任、宿衛皇城,鄭仁泰但凡尚存一絲半點道義之心,便應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己。
至于那一句“后起之秀還難當大任”,房俊卻并不在意。
軍隊的格局早已初步形成,區區一個鄭仁泰、獨領一支左領軍衛,并不能影響大局。
況且等到軍制改革完畢,任誰也難以在軍中獨當一面,所有大唐軍隊將成為堅固的整體……
“走吧,陪我去齊王那邊走一走,這小子屢教不改、知錯犯錯,簡直不知所謂!”
李承乾起身招呼房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