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自是不知裴懷節心中怎么想,由牧守一方的“河南尹”調入長安,看似官職升了半級,實則明升暗降,最重要是失去了經營多年的老巢,狼狽不堪、根基盡失,還有什么資格耀武揚威自成一系呢?
自己能夠給予其一個投入門下的機會,已然是寬宏大量了,否則若是沒有自己相護,得罪了房俊的情況之下焉能在長安立足?
“海貿咱們插不進去手,大海之上是水師的天下,吾等鞭長莫及、望洋興嘆,但市舶司一定要有所影響,尤其是海貿賦稅之厘定,不能使之盡在房俊之掌控。”
海疆之上,房俊便是名副其實的“七海王”,其麾下水師堅船利炮、戰力強橫,早已牢牢將海貿抓在手中,誰敢忤逆其意,誰就得做好受其懲戒之準備。
海盜剿之不盡,誰家的商隊敢說一句航行海上遇不上海盜?
況且海盜可不分種族,許是倭人,許是高句麗人,許是林邑人、柔佛人、三佛齊人……房俊想讓他是什么人,就有可能是什么人。
但市舶司不一樣。
既在大唐領土之上,又是文官充任,海貿之貨殖無論出入,都要事先厘定價格、擬定賦稅,才能領取通關文書,或行銷國內、或出海貿易,其中自然可以大做文章。
華亭鎮市舶司盡在水師掌控之下,可剛剛成立的廣州市舶司卻是一片白地……
裴懷節道:“我要如何做?”
劉洎道:“你什么也不用做,這件事會在政事堂內討論商議,在需要表決的時候,你站在本官這邊即可。”
“可如此一來,必然惡了房俊,我在軍制改革委員會內必然舉步維艱,恐有損陛下大計啊。”
裴懷節并不情愿。
在委員會內“臥底”,盯著委員會的各項議程、決議,那是替陛下辦事,可若是在政事堂內支持你,那就是替劉洎辦事。一旦明火執仗的站在劉洎這邊,自己立場盡顯,還如何在委員會繼續“臥底”?
劉洎蹙眉,有些不滿,警告道:“陛下此番增設‘平章事’之用意,不用我給你解釋其中究竟吧?當前陛下之心意,便是大力壓制軍方,不惜一切代價!你站在我這邊,就是響應陛下之策略,只有功沒有過,況且即便因此引發房俊不滿,他還敢將你摒除在委員會之外嗎?他不敢,也沒那個權力!”
裴懷節低著頭,喝了口茶水,“嗯”了一聲,道:“那就聽從中書令吩咐。”
心底卻是不屑。
名義上在市舶司內橫插一手是為了壓制軍方,但是厘定稅款必然減少賦稅,這些本應充入國庫、卻最終消失的賦稅去了哪里?
還不是世家門閥的地窖、庫房。
打壓軍方的同時收買世家門閥,真的附和陛下的策略嗎?
況且這是替陛下收買世家門閥還是劉洎自己收買世家門閥?
陛下登基一來便不遺余力的對世家門閥打壓、削弱,難道現在會因為制衡軍方而將世家門閥重新啟用嗎?
一聲炸響在耳邊隱隱傳來,裴懷節手里拈著茶杯扭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朵煙花在夜空之中綻放,絢麗華美,轉瞬即逝。
因尚未出太宗皇帝之孝期,皇家在上元佳節并未舉行任何慶祝活動,但陛下有旨,不禁民間歡慶娛樂。
上元夜云層堆聚、暗黑無月,卻有瑞雪紛紛落下,意境幽雅。
雖然不禁民間娛樂,但往常的燈會卻已取消,不知李承乾是真的心懷黎庶、感嘆民意,亦或是有心在潛移默化之間抵消百姓對于太宗皇帝之眷戀,特意放開芙蓉園,準許百姓百姓在上元夜歡慶佳節。
夜幕降臨,小雪紛飛,無以計數的百姓走出里坊、踏上街巷,或提著燈籠、或乘坐馬車匯聚成流,浩浩蕩蕩向著城南的芙蓉園進發。
芙蓉園內,商販早已在長安縣官吏、衙役指揮之下占據空曠之地,支起攤子、燃起燈籠,各式各樣的小吃、布料、飾品、玩樂的攤子鱗次櫛比,等到百姓匯入,頓時摩肩擦踵、熱鬧非常。
偌大芙蓉園內,流光溢彩、人頭攢動,盡顯盛世繁華。
“兕子,你看那盞蓮花燈好漂亮啊!”
人群之中,披著白色狐裘的高陽公主漫步而行,面紗遮面,拉著晉陽公主的手,忽而見到一處小攤前懸掛著用來招攬生意的蓮花燈,發出一聲驚呼。
晉陽公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撇撇嘴:“也就那樣吧,還好吧……”
“呵,你這丫頭眼光這么高嗎?明明已經很好啦!”
“你說好就好咯,大驚小怪。”
“你是要與我作對嗎?”
高陽公主很是不滿。
晉陽公主只得敷衍道:“哪有?我就是覺得一般而已,但姐姐既然覺得好看,我也沒異議啊。”
高陽公主瞇著眼睛,哼一聲道:“不能將眼光全都放在頂好的東西上,世上好東西畢竟還是少數,能夠稱得上一句‘還好’就已經算是出類拔萃了,小姑娘,不能好高騖遠哦。”
晉陽公主眨眨眼,面紗微動,故作不解:“可‘頂好’與‘還好’畢竟是不同的,見識到了‘頂好’的東西,‘還好’又如何能夠入眼呢?總不能委屈了自己,因為未見到‘頂好’,便將‘還好’當成寶貝吧?自欺欺人不可取。”
“嘿!你這丫頭與我抬杠是吧?”
姊妹兩個好像是顛倒過來,身為姐姐的高陽公主活潑好動、無事生非,身為每每的晉陽公主反倒情緒穩定、穩守反擊,一時間嘰嘰喳喳僵持不下……
兩女雖然都蒙著面紗不見真容,但身上衣衫華美名貴、身子曼妙纖細,滿頭珠翠、環佩叮當,攜手漫步于微雪之中風姿綽約、翩若驚鴻,自是吸引了不少孟浪少年之目光。
只不過兩女身前身后都有精壯大漢隱隱護衛,顯然定是名門女眷,故而想要上前搭訕的少年們心有忌憚,不敢唐突佳人,只在不遠處游走觀望,戀戀不舍。
不過等看清楚跟在兩女身后不遠處負手而行的錦袍青年,這些五陵少俠們頓時大吃一驚,忙不迭以手遮面、作鳥獸散,暗自慶幸剛才沒有冒冒失失的上去搭訕,否則此刻怕是已經被打斷腿、丟進曲江池……
滿長安的世家子弟、膏梁紈袴,哪一個不認識房俊?
況且現如今的長安少年們都是聽著房俊的傳說長大的,故事里那些被房俊打著玩兒的“老前輩”們如今要么隨著家族的傾頹偃旗息鼓、泯然眾人,要么隨軍戍守邊疆、在塞外爬冰臥雪,要么墳頭草都已經一人高……
雖然現如今的房俊大抵不會與他們一般見識,可誰敢賭?
便是他們家中長輩在房俊面前尚且恭恭敬敬,何況他們這些無所事事、惹是生非的少年……
李治好笑的看著那些狼奔豕突的膏梁紈袴們,這幫家伙不僅跑得快,且各個以手遮面、唯恐被房俊認出尋上門找麻煩。
“姐夫威名赫赫、兇名卓著,想來在這長安城已有可止小兒夜啼之功效。”
許是不再惦記至尊皇位、心底豁然,許是被李承乾特赦準予出府,李治興致頗高,以往面對房俊之時的忐忑緊張也已不見,甚至敢于出言調侃。
房俊一身錦袍、負手而行,聞言瞥了李治一眼,隨意道:“小兒夜啼固然煩擾,卻也僅此而已,這長安城內的魑魅魍魎聞之色變,那才是能耐。”
李治苦笑不已,攤手道:“在姐夫心里,不至于將小弟也劃為‘魑魅魍魎’之列吧?”
房俊笑著道:“是否歸于‘魑魅魍魎’之列,不是誰給你劃進去、也不是誰給你劃出來,而是在于你自己想不想在其列之中。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你自己不在其列,自然無所畏懼。”
李承乾之所以將李治“特赦”,取消其圈禁準予出府,且恢復一切爵位、俸祿、待遇,正是李治于此次宗室兵變之中的表現。
李神符是派人前往晉王府聯絡李治了的,甚至親自前往金王府一次,他本身無法登上皇位,即便兵變成功也必須扶持一位太宗之子嗣登基,還有誰是比早已兵變了一次、向世人展露其對皇位覬覦的李治更為合適呢?
然而李治卻連面都未見。
無論是因為上次兵變之后李承乾大度寬恕網開一面使之心生感動,亦或是斷定李神符不可能成功,總之李治非常堅決與李神符劃清界限,且遣人告知李承乾。
李承乾遂在兵變之后做出表示。
盡釋前嫌不一定,但李承乾的確需要李治給他做一個“代言人”,向世人宣告他這個皇帝的寬厚、仁愛。
李治倒也有趣,出府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梁國公府登門拜訪……
房俊心想這是將他當做“護身符”了,不過并未有所排斥,甚至拉著李治往人多的地方走一走,既然是陛下的“代言人”,自然要讓更多人看一看。
不過略顯遺憾的是,居然并未有人認出李治,這就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