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命令的李君羨頭大如斗,大唐皇帝都喜歡微服私訪、出宮溜達,浸身于長安的富貴煙火氣中,享受治下繁華之成就感,卻根本不管若是“白龍魚服”,將有多少人頭落地?
但勸是不能勸的,他又不是魏徵,沒有那份犯顏直諫的勇敢與擔當,只能挑選五十精銳好手,親自帶隊,護衛著穿了常服的李承乾、劉洎、許敬宗,自玄武門而出。
李君羨欲派人先行一步至驪山知會房俊,卻被李承乾阻止:“不過是去走一走散散心而已,不必事先知會。”
李君羨只得從命。
玄武門守備王方翼站在城下恭送李承乾,李君羨則策騎在其面前叮囑:“陛下出宮,汝當謹守門戶。”
王方翼道:“自此刻起,至陛下回宮,玄武門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行人策馬,沿著道路穿行于內苑之中,細雨紛紛、很是愜意。繞過幾近建成的大明宮,馬蹄踏過灞橋,一路直奔驪山。
由遠望去,驪山一片青黛,及至近處,可在向陽處見到草芽鮮綠,一隊隊百姓在水渠處有條不紊的清理去冬積累的落葉、淤泥,有工匠一邊轉動巨大的水輪一邊往軸承加注動物油脂,更有戴著斗笠的農夫牽著黃牛,挽起褲腿在水田之中翻地……
遠處,縷縷炊煙在細雨紛飛之中裊裊飄散。
李承乾看著眼前這一幅桃源勝境、盛世畫卷,只覺得心中積攢多時的郁憤、疲憊得到極大緩解,身為皇帝、君臨天下,享受天下供養的同時,自然也愿意見到自己操勞政務之后能夠取得最好之結果,若天下處處皆如驪山農莊這般,自己當可媲美堯舜……
一垂髫小童光著腳丫、牽著一頭老牛在路邊行走,見一行數十駿馬疾馳而來、蹄聲隆隆,頓時嚇了一跳,趕緊避讓路旁,死死摟住老牛脖頸,以免老牛被駿馬所驚。
駿馬行至近前卻勒馬站定,為首一人相貌威嚴、膚白微胖,蓄著短髭、神情和藹,笑問道:“請問小郎,可知房俊何在?”
小童聽聞是找房俊,側身松開一只手,指著不遠處一條水流潺潺的河道,河道旁向陽處錯落著幾處暖棚:“二郎必是在那邊!”
李承乾抬眼看了看,順手扯下腰間一塊玉佩,從馬上丟給小童,喝道:“賞你一件小玩意,莫要弄丟了!”
小童手腳麻利的接住,咧開缺了門牙的嘴巴:“謝貴人賞!”
“哈哈!一個山野小童也能有這份眼力見,不錯!”
李承乾一馬當先,自岔路向著那河道奔去,身后數十禁衛亦步亦趨,風卷殘云一般越過一座石橋,抵達河道底部。
遠看不過是河道谷底的幾座暖棚,到了近前才發現別有洞天,河道在這處谷底蜿蜒流淌,北側有著地勢舒緩的空地,暖棚一座挨著一座,不僅有北邊的山體遮擋了北風,許多暖棚還有煙囪冒著煙,內里顯然設置了地龍。
一行人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驚動了此間之人,有幾個健壯的青年迎上來詢問,一見到李君羨就吃了一驚,再往人群中一看,當即認出李承乾,趕緊單膝跪地施禮。
李承乾見這幾個青年認出自己,便知道大抵是房俊的親兵,是見過他的,遂問道:“房俊何在?”
“二郎正在暖棚內,在下這便前去通稟。”
“不必,帶朕前去即可。”
“喏!”
李承乾一行下了馬,數十禁衛馬上散開占據有利地形,以便于突發情況之時盡快趕到陛下身邊救駕。
李承乾則帶著劉洎、許敬宗、李君羨,背著手進了一間暖棚。
關中三月,草芽微露,天氣乍暖還寒,但一走進暖棚,一股濕熱空氣迎面而來,入目一壟壟禾苗茁壯成長,一架架黃瓜翠綠欲滴,一畦畦韭菜葉片鮮嫩……仿佛置身盛夏之中的菜園子。
穿著一身窄袖、圓領袍衫,戴著一個幞頭的房俊彎腰從黃瓜架上摘下一根黃瓜,隨便在水渠之中洗了洗,張口“咔嚓”咬了一口,便見到李承乾一行人闖了進來。
趕緊將口中黃瓜吐掉,上前迎接道:“陛下駕臨,微臣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承乾笑吟吟道:“朕心血來潮,不告而來,二郎何罪之有?”
目光停留在房俊手中咬了一口的黃瓜上,不待房俊回話,便信步來到黃瓜架前摘了一根,也在水渠中洗了洗,張口便咬……
李君羨急忙上前兩步,試圖阻止:“陛下……”
一國之君,安危關系社稷天下,即便在宮中之膳食尚要經受多道檢驗,現在身在宮外,焉能隨意進食?
萬一出了岔子,誰負得起責任?
然而未等他話音落下,李承乾已經“咔擦”咬了一口,津津有味的嚼起來,甚至建議:“你們都摘一根嘗嘗,清香甘脆味道極佳,比宮里的好吃多了!”
房俊看著許敬宗與劉洎也去摘黃瓜,便來到李承乾旁邊,咬了一口手里的黃瓜,笑道:“此間瓜果菜蔬有不少又是內府才買送入宮中,陛下在宮里吃的與這個并無二致。”
李承乾點點頭:“所以說東西好吃固然重要,但更要應時應景,譬如雪天煮酒,對月飲茶,在這田間地頭啃上一根黃瓜,與坐在宮里吃那些御廚烹制出來的菜蔬完全不一樣。”
房俊笑著表示認可,吃東西是這樣的,不僅講究吃食的質量,更要搭配環境、心情,環境、心情都對了,即便最尋常的食物,亦能口齒生香、甘之如飴。
劉洎嚼著黃瓜走進來,指了指滿架的黃瓜,道:“久聞太尉精通暖棚種植之術,再是稀缺的瓜果菜蔬亦能在暖棚之中培育出來,進而販賣于長安權貴,僅此一項,收入頗豐。為何不將此項技術授予溫湯監呢?若溫湯監亦能培植出這些瓜果菜蔬,進而供應宮里,將會為宮里省去極大一筆開銷。”
“呵呵,”
房俊瞅劉洎一眼,笑瞇瞇道:“倒也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舍得這些技術,只不過溫湯監人浮于事、上下貪腐,哪有幾個真正專研栽培技術?都是一群官僚罷了,這一點,您這位中書令是負有責任的。”
劉洎面容一滯。
房俊續道:“更何況這些技術也不是憑空得來,當初可是花費了數十萬貫的錢帛交了學費,現在有了一點收成,總不好讓我無私奉獻吧?中書令當謹記,國家不可與民爭利。”
劉洎:“……”
怒哼一聲,狠狠咬了一口黃瓜,大力咀嚼。
許敬宗嚼著黃瓜走到一旁,裝模作樣去看玉米苗,他怕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可與民爭利”,這幾乎是歷朝歷代官員階級對國家、對皇權之忠告,其表面意義自然是正確的,國家、皇權憑借巨大的特權一旦下場,豈有民間商事存活之理?
壟斷乃是必然。
然則事實上,自從士農工商之定位起,便沒有幾個純粹的商賈了,所謂的商人全部是世家大族之代理人,故而所謂“與民爭利”,并非與“商人爭利”,而是與“官員、世家、門閥”爭利。
偏偏那些所謂的儒家子弟最喜歡將這句話掛在嘴邊,以此將國家、皇權隔絕于商事之外,使得商事受到他們壟斷。
儒家一邊詆毀商賈之作用、貶低商賈之作用,一邊叫囂著“不可與民爭利”,一邊安排族人、親信大肆壟斷商事,賺取暴利。
真是又當又立……
李承乾吃完黃瓜,將黃瓜根丟在一旁,也走到玉米苗前看了看,問道:“二郎似乎對科舉考試并不在意?”
房俊亦步亦趨,溫言頓了頓,坦然道:“科舉考試乃微臣向太宗皇帝諫言之后,經由改革重新施行,怎能不在意呢?可當下之科舉考試,的確沒那么重要。”
劉洎、許敬宗都向房俊看去。
李承乾詫異道:“此言何意?”
房俊也沒什么好避諱的,道:“現階段之科舉考試,不過是為了推動且穩定這項國策而已,使之成為天下人皆認可之出仕途徑。可當下之情況陛下也明白,就算是考一百次,取中的也是那些世家子弟,能夠脫穎而出的寒門子弟鳳毛麟角,百姓子弟一個也不會有……這些子弟出仕為官,其實沒什么大用。”
李承乾自然明白其中之意,頷首道:“選拔人才的方式雖然變了,但選拔出來的還是那些人。”
“陛下英明!”
房俊嘆道:“世家門閥壟斷教育千年,早已根深蒂固,想要改變豈是一朝一夕?”
他從一旁壟頭拿起一把鐵鐮,蹲下去割韭菜:“科舉考試不能只考儒家典籍,要將自然學科提升至相同比重,如此選拔出來的官員才能德才兼備。儒學重在修養,提升官員只品德,自然學科重在技術,提升官員之才能,有德無才之人為官,或許兩袖清風、但未必勝任,有才無德之人為官,或許政績杰出,但必然貪腐,如何培養出德才兼備之官員,才是科舉考試的最終目的……這韭菜前日割去了頭一茬,現在第二茬正好,微臣請陛下涮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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