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道感受著諸位官員的目光,眉頭緊蹙,詢問道:“工部公函可有說明情況,為何要授予張子胄官職?”
上官儀道:“確有說明,說是張子胄之父于韶州擔任別駕,任職期間,深感韶州百姓之不易,因大庾嶺橫亙東西、隔絕南北,導致韶州一地斷絕交通,猶如一汪死水,所缺難以補給、所出難以販賣,百姓生活困苦。故而歷經數年時間,勘察地勢、尋訪民情,決意鑿開大庾嶺、溝通南北。只是其工程浩大,非韶州本地可以承擔,故而命張子胄赴京趕考之際,將親手繪制的施工圖冊交由越國公。越國公既感念張氏父子赤誠之心,又心懷韶州百姓困頓之苦,遂親至工部與閻尚書面談,閻尚書見了圖冊,查證輿圖,認為可行,且張子胄精于建造,乃不可多得之人才,便行文吏部,要將張子胄分配至工部……”
他不厭其煩,將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來,不如此不能將吏部摘出事外。
劉祥道為難了,此事不僅涉及閻立本,且背后又有房俊,看上去似乎確有私相授受之嫌,可細思之下又覺得未必如此,或許當真是工部看上了張子胄的人才?
他雖耿直,卻并不頭鐵,萬一此事當真只是閻立本愛才心切,他這邊卻以私相授受發起彈劾,那可就將房俊徹底得罪了。
得罪人自是不怕,一般人奈何他不得,可房俊何許人也?
那廝棒槌脾氣發作,搞不好能打上御史臺……
就在他猶豫不決之際,堂上不知是誰忽然道了一句:“這張子胄乃是范陽張氏出身?哎呀,若我沒記錯,這范陽張氏與范陽盧氏乃是老親,越國公的母親、房相的妻子便是出自范陽盧.……”劉祥道心底一嘆,壞人真多啊……
正色道:
“還請上官侍郎將此事暫且擱置,待本官回去御史臺之后詳細調查,排除私相授受之后,再行論斷。”
若是沒有這一句“張氏與盧氏乃老親”,他或許還能裝糊涂,可此句一出,勢必要給一個交待,否則他這個御史大夫豈不是尸位素餐?
上官儀自無異議,提筆就想在張子胄的名字之下做出標注。
一直神情懨懨的李孝恭卻不以為然,提醒道:“御史大夫過于苛責了吧?此番選官,嚴禁私相授受、背后運作,可張子胄之選官乃工部正式行文來函,且閻立本已經道明情況,是工部擇選張子胄,屬于正規范疇。調查張子胄可以,這是御史臺的職權范圍,本王不置可否,但張子胄之選官不能擱置。”選官之時不能私相授受,卻沒說不能由某一衙門來函要人,且明確給出理由。
若御史臺懷疑哪個就將哪個的選官擱置,吏部還如何辦公?
杜正儀也道:“御史臺自有肅正綱紀之職責,但吏部也自有辦事之流程,若事事皆遷就御史臺,則吏部威嚴何存?既然并無明確之證據表明張子胄選官一事有違法紀,吏部便繼續走流程,若御史大夫懷疑其中有違規之處,大可自行審查。”
工部的行文說得明明白白,此乃工部衙堂之行為,與私人無干,豈能任由御史臺干涉?
劉祥道倒是巴不得如此,面上卻既是為難、又是惱火:“既是吏部執意如此,那本官回去御史臺之后再行審查。”
此事揭過,選官繼續。
絕大部分新科進士都無仕途之經驗,所以無論官職高低,皆不可授予主官。而且似中書舍人、工部主事這等官職,實屬特事特辦,其余進士之選官皆在京兆、太原、河南諸縣縣丞,亦或奚官、內仆、內府局令等官職,即便名次靠前者,也不過監察御史、軍器監主簿、武庫署丞、兩京市署丞等官職……既能予人鍛煉之機會,又不會影響各處衙門之運行。
到了傍晚時分,所有新科進士選官完畢。
官員們紛紛散去,最后只剩下李孝恭、劉祥道以及兩位侍郎。
李孝恭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對左右侍郎嘆氣道:“本王昔年隨太宗皇帝征戰,傷創數處、流血數斗,年輕之時尚能維持,如今年歲漸長,舊傷紛紛復發,這身子骨實在是難熬,且精力難濟。衙中事務,你們要多多上心才行,放心大膽去干,當真出了什么岔子,自有本王承擔。”
杜正儀、上官儀兩人齊齊應下:“郡王功勛昭昭,自當多加修養,下官鞠躬盡瘁,不負郡王所托。”肯放權、肯擔責,如此上司,誰能不愛?
李孝恭點點頭,又勸劉祥道:“以本王對房二之了解,張子胄之事定然與他無關。御史大夫只行文去工部詢問究競即可,讓閻立本給予回信,最好不要大張旗鼓將房二牽扯進來。”
劉祥道看不出李孝恭是真好意,亦或替房俊開脫,畢競這兩人素來進退與共、利益攸關,遂蹙眉道:“我非是針對誰,而是依照圣意辦事,并無錯處。況且房俊如今身為太尉,堪稱當朝第一人,還能如以往那般恣意胡來,不顧官場規則?”
放在以往,他的確將房俊牽扯進來的確心有顧忌,那廝就是個棒槌,招惹不得,動輒對大臣嗬斥打罵,不會將他這個御史大夫放在眼中。可現在房俊依然是太尉,官至極品,豈能還如以往那般不管不顧、恣意妄為?
官階到了一定品級,總是要顧全一些官場規則的。
李孝恭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是第一天認識房二么?那廝何曾在意過你口中所謂的官場規則?他若無理,自是百般推諉、抵賴混淆,他若有理,就算是御史大夫也敢打斷腿信不信?本王也不過是多嘴一句,不愿招惹麻煩,御史大夫自行其是即可。不過本王今日坐了一天,腰膝酸軟、精神困頓,急著回府安歇,就不款待御史大夫晚膳了。”
言罷,不再理會,背著手轉身慢悠悠的走了。
待到李孝恭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銀杏樹的陰影中,上官儀尷尬笑道:“下官安排人設宴,款待御史大夫?”
似這般兩個衙門聯合辦公,身為地主的一方是要安排膳食的,否則便要得罪人。李孝恭身份超然,不在乎這些官場規則,上官儀作為下官卻總要客氣一句。
劉祥道自然知道這是客氣話,微笑著拱手道:“大家都勞累一天,快快回家歇歇吧,改日有閑暇,老夫做東請兩位侍郎小酌幾杯。”
杜正儀還禮:“客氣客氣。”
上官儀:“不敢不敢。”
三人相互施禮,劉祥道轉身離去。
杜正儀捋了捋胡須,瞇著眼睛:“游韶認為御史大夫會否將張子胄之事公然鬧大?”
上官儀想了想,道:“此事雖有私相授受之嫌疑,但缺乏證據,御史臺也不好揪住不放吧?”杜正儀笑嗬嗬道:“有些人呢,出身決定立場,立場決定風格,行事之時所首要考量的未必是自身之利弊,更非規則之對錯,所以史書之上往往會出現一些匪夷所思之事,吾等以后人之視角看待那些事,只覺得荒唐透頂、愚蠢至極,殊不知史書之上短短幾行字的背后,卻有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原因……人在朝堂之上,立場比能力更為重要,謹記,謹記。
上官儀回到府中,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與妻子一道用過晚膳之后,于書房之中飲茶,琢磨著杜正儀此前的話語,有所領悟。
不久,長子上官庭芝、次子上官庭璋從外面回來,進入書房問安。
上官儀長相英俊、風度翩翩,兩個兒子亦是俊秀豐美、相貌堂堂。
上官庭芝見禮之后,忙問道:“父親,今日選官之結果如何?不知我將在哪一處衙門任職?”他今次也參加科舉,取中進士,正在選官之列。
只是此番選官由于陛下重視,備受朝野矚目,即便父親身為吏部右侍郎,也不敢私下運作,甚至還要避嫌………
上官儀看了兒子一眼,道:“西市市丞。”
“啊?”
上官庭芝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兒子雖然從不自詡世家子弟,卻也飽讀詩書、家世清白,即便不入六部九寺,也當去往州縣任職,豈能混跡于商賈之地?”
上官庭璋也道:“即便為市丞,也可去東市,怎能在西市呢?”
東市商鋪多為權貴公卿之家所設,商品貴重,往來販賣者也多為公侯將相,相對來說整潔輕省。而西市則多為胡人蠻夷,匯集天下貨殖,每日里牛羊成群、馱馬不絕,混亂腌攢,較為低賤。
上官儀蹙眉:“此乃吏部決議,為父身為右侍郎更要避嫌,部堂里如何決斷、你便去往何處為官,豈能挑三揀四?況且西市市丞看似低賤,實則前程遠大,你要踏踏實實學習經濟之道,對以后有好處。”隨著海貿之繁盛、絲綢之路之順暢,普天之下之貨殖皆往來大唐,經濟極其繁榮,以往“士農工商”那一套已經有些過時,有識之士都知道為官一任首重經濟的道理,干好貿易、熟知經濟,更有可能封疆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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