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國開始計算,無數君王都曾經進行過革新。
有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有重塑大秦骨架的商鞅;有北魏孝武帝的革新,也有宋神宗和王安石的絕地改革,那是因為這塊土地經常會面臨絕望。
而每當在這個時候,無數仁人志士就會涌現出來,或是激烈,或是上善若水,他們希望用革新來挽回國運。
而在這個革新的過程之中,帝王的態度和抗壓能力成為了最關鍵的因素。
朱瞻基回想著自己在此次南方清理投獻中承受的壓力,不禁放松的道:“當時朕已經做好了從北方統帥大軍南下平叛的準備,朝中的臣子們都在勸朕放低些要求,只要給那些士紳們看到好處,此事就不難解決。”
方醒對這種態度只能報以呵呵。
“一旦屈服了第一次,那么北方是不是也要重新走回頭路?到了那時,誰還把君王的威嚴放在眼里?”
什么叫做一言九鼎?
沒有這個一言九鼎,帝王失去了威信,這個國家大抵就要開始孕育危機了。
獨特的文化孕育了一代代的百姓,禁錮的政策讓百姓無所適從,所以他們需要皇帝。
而失去了權威的皇帝顯然只能是各方勢力的玩物。
“對,別人都可以屈服,帝王,朕卻不能屈服,一旦屈服,后續朕就會處在風暴中心,大明就會風雨飄搖。”
不過是做了幾年的皇帝,朱瞻基對人性的認知卻恍如是經歷了半生的老漢。
方醒見他疲色漸去,就擔心他走另一個方向,說道:“所謂今生來世,實際上無人知曉,咱們能做的也只能是活著,盡力的活著。”
在俞佳擔憂的目光中,朱瞻基平靜的說道:“若沒有來世,那帝王和百姓有何區別?再盡力也是黃土一杯,有何用?”
這是個在不斷成熟的皇帝,他會遇到許多麻煩和困擾。
帝王的麻煩和困擾自然是要獨自承受的,而承受的后果會導致帝王的性格發生變化。
而朱瞻基比那些帝王要好的地方就在于他可以找方醒來發牢騷,傾吐自己的不解,或是糾結。
“祖宗在上,子孫在下,作為中間的我們,能懈怠嗎?”
朱瞻基的眼中恍惚了一下,然后起身道:“出去走走。”
兩人出了暖閣,一直走到乾清宮的大殿下面。
宋老實在前方尋摸著什么,等回頭見了朱瞻基和方醒,就夾著掃帚過來,歡喜的道:“陛下,沒鳥了。”
方醒的臉頰微顫,朱瞻基卻溫和的道:“京城里的雪都化了,那些鳥盡可去找地方取暖,不會再有鳥兒凍僵了。”
宋老實失望的嘆息一聲,然后就跟在了他們的身后。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卻不是什么霧霾,而是一些散亂的云。
“這一年多以來,朕夙夜難眠,唯恐哪日遍地烽煙。”
朱瞻基負手緩步前行,方醒落后一些,發現他的背部竟然有些駝了。
他才三十一啊!
方醒心中驚駭,覺得自己是不是低估了打擊士紳給朱瞻基帶來的壓力。
“京中各部都在互相盯著,朕所能倚仗的也就是火器衛所,可若是有人驟然發難,朕也會措手不及。”
朱瞻基的背影看著有些蕭瑟,帝王的孤獨再也遮掩不住了。
“人這一生總得要迎接各種挑戰,太孫時的,太子時,帝王時的,度過了難關,就是收獲的季節。”
方醒只能干巴巴的安慰著。
朱瞻基止步,幽幽的道:“朕自然不會怕這些,既然做了帝王,就得有時刻被人挑戰的準備。從開始到結束,正如同皇爺爺一般,從未中斷。”
“只是皇爺爺卻從未低過頭,那朕自然也不會低頭。”
朱瞻基的聲音漸漸的振奮起來:“南方造反,軍隊卻沒亂,可見大明的根基牢固,倒是讓那些士紳失望了。”
朱瞻基回身,見方醒有些神思恍惚,眼中也多了些無奈和軟弱,就說道:“朕只是在你的面前說說罷了,過后就忘,明日朕自然會調理心思,重新做回君臨天下的帝王。”
“爹!”
方醒回到家中,無憂第一個迎了出來,見他手中拎著個油紙包,就歡喜的問道:“爹,是不是糖?是不是糖?”
兩條大狗在方醒的身邊轉圈,不時跳起來去嗅嗅那個油紙包。
方醒俯身單手抱起無憂往里走,說道:“是蔗糖,不過你可不許多吃,不然爛牙。”
“好好好!”
急著吃糖的無憂點頭如搗蒜。她右手抱著方醒的脖頸,沖著兩條跟在方醒身邊的大狗嚷道:“你們不許吃,狗牙會爛掉,到時候啃不了骨頭。”
到了里面,張淑慧見了就說道:“夫君,無憂大了,該自己走。”
“不!要爹抱!”
無憂一下就抱緊了方醒的脖頸,方醒也說道:“趁著丫頭還小,能寵就寵吧,等大了就不行嘍,到時候天知道是誰家的。”
土豆和平安也在家,卻在里面算賬。
小白出來的時候頭發還有些濕,見到方醒就委屈的道:“正準備給大蟲和小蟲洗澡,結果無憂聽到您來了就往外跑,兩條剛進盆的大狗就踢翻盆跟著去了。”
方醒把無憂放下地來,說道:“雞飛狗跳才熱鬧啊!”
他不喜歡那種太過規矩的氣氛,父子見面躬身行禮,問候,然后教訓,吃飯時也是寂然無聲。
方醒覺得自己的骨子里永遠都不可能成為那種標準的貴族。
“娘,是獸糖!”
無憂打開了油紙包,然后歡喜的沖著里面喊道:“大哥二哥,有獸糖。”
快活的無憂總是能讓周圍的人心情愉悅,張淑慧卻覺得她活潑過分了些,擔心以后難找婆家。
“夫君,無憂該學規矩了。”
方醒寵溺女兒,所以張淑慧也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來提醒他,閨女該學貞靜些了。
方醒詫異的嗯了一聲,然后問道:“學什么規矩?”
張淑慧低聲道:“無憂以后若是要嫁人了,肯定是要侍奉公婆的,沒有規矩……”
方醒的臉頰在顫抖,張淑慧嘆息道:“夫君,您再疼愛她,可終究有一日也要出門啊!”
這時土豆和平安已經出來了,兩人先沖著面色難看的方醒躬身行禮,然后就和無憂一起看著那油紙包里的獸糖。
蔗糖甜,而且經過幾次過濾等工藝再加工成的獸糖更是甜的單純,一般的孩子壓根都經不住這種味道的誘惑。
“怕什么,咱們在呢!”
方醒強硬的說道:“就算是咱們不在了,也還有土豆和平安他們,總能護住無憂。若是被欺負了,那就打上門去,接回家來。”
張淑慧無奈的道:“一家人的事不好說呢,到時候咱們成了外人不好摻和,那還不如早早的讓無憂學了規矩和手段,以后自身站住了,誰也不敢欺負她。”
想到自己的閨女以后要嫁人,方醒心中微痛,有些惱怒的道:“到時候找個分家自己過的。”
張淑慧無奈,只得放棄了這個話題。她擔心再說下去,方醒弄不好就要開始物色合適的人選了,然后再一步步的把那個孩子按照他心中的女婿模樣去培養。
晚上時,方醒看著一家人坐的滿滿當當的,突然感慨道:“當年父母肯定是這樣欣慰的看著我們,一代又一代,生老病死,繁衍生息,這就是天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