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去信京城。”
方醒在休息,每天他去一趟工地,然后就回來休息。
這樣的監工自然是不合格的,可作為皇帝的代表,曹斐卻視若無睹。
院子里的花樹上多了一絲嫩綠,枝頭芽孢嫩的讓人不忍觸摸。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捏住了芽孢,然后用力一捏。
曹斐松開手,見到芽孢粉碎,這才滿足的看看手上被涂抹的綠色汁液。
他在樹下緩緩轉身,把手放在身后,手指頭慢慢的摩挲著。
大樹下是一張躺椅,躺椅邊上是一張小幾。
躺椅里躺著方醒,小幾上是一壺熱氣渺渺的茶水。
方醒對他的態度不冷不熱,但卻不忌諱話題。
“東廠的人趁著送信的人在驛站歇息的機會看到了書信,抄寫了一份給咱家,興和伯可要看嗎?”
方醒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微搖搖頭。
曹斐覺得方醒是有些斗志低落了,就說道:“金幼孜一下出了五封信,其中輔政學士們每人一封,還有的就是好友。”
見方醒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曹斐心中惱怒,但卻只得繼續說著。
“五封信大同小異,金幼孜在信中對儒學的未來憂心忡忡,覺得如今的儒家和儒學太過務虛,和科學比起來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里巴人,曲高而和寡,這不是好事。”
“神經病的曲高和寡!”
方醒終于睜開了眼睛,他伸手拎起茶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然后又重重的躺下去。
他舒坦的嘆息一聲,說道:“百姓要的是能提高自己生活能力的學問,而不是之乎者也,更不是什么狗屁的詩詞和文章。金幼孜算是看透了這個,可他只是一人,儒家卻是千萬人,他這是想螳臂當車嗎?”
方醒突然笑了,笑的很是唏噓。
“我想過楊榮,可他眷戀首輔的官位,不肯冒險去帶頭。我想過楊士奇,可老楊卻是個古板的,從不覺得儒學有什么需要改進的,恨不能字字珠璣。”
方醒微笑著搖搖頭:“剩下的誰有那個威望?黃淮的身體若是去做這事,怕是活不了幾年。至于楊溥,那是個城府深的,卻深的不夠,當然不肯去做出頭鳥。”
他把身體緩緩上移了些,把茶壺抱在手中取暖,微微嘆息道:“金幼孜是個癡人啊!往日我卻是看錯了他。”
他以往和金幼孜之間是互相看不順眼,在朝堂之上多有爭斗。
曹斐冷冷的道:“你們之間的事咱家不管,可陛下讓咱家來是要看看風頭,稍后咱家就走了。”
“一路向南?”
“對。”
兩人沉默一陣,方醒說道:“別在意這個,陛下就是太在意了別人的看法,所以這些人才敢,才能拿太子之事來做籌碼。”
曹斐微微低頭,“你小看了那些人。”
方醒無奈的道:“這是擔心太子將來遍地敵人是吧?”
曹斐點點頭道:“若是這般,太子的日子比當初陛下的日子更艱難,而且……”
他看了方醒一眼,見他又閉上眼睛,就說道:“咱家老了,沒多久的活頭了,就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你說你的,再大逆不道的話陛下也聽不見。”
直至現在方醒依舊懶洋洋的閉著眼睛。
曹斐氣得指著他說道:“你也不想想,到時候未來的太子要登基了,卻發現君臣之間勢若水火,這大明怎么維持下去?”
方醒依舊無動于衷,曹斐氣得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茶壺,正準備摔了時,卻一下呆住了。
“你……”
曹斐恍然大悟道:“你是巴不得吧?”
方醒嘆息道:“你一個內侍,管這么多干嘛?難道就不怕被以干政的罪名一刀剁了?”
曹斐冷笑道:“咱家早就該死了。不過你興和伯卻更是該死。”
他把茶壺丟在邊上,呯的一聲,外面進來了小刀,見狀就準備沖過來。
方醒微微擺手。
全程不知道小刀進出的曹斐依舊是怒不可遏。
他指著方醒罵道:“好你個興和伯,這是為了你的科學,把陛下賣給了那些人,你可對得起陛下對你的信重?可對得起文皇帝和仁皇帝對你的愛護?”
方醒依舊不搭理他。
曹斐嘆息一聲,竟然收了怒火,說道:“可是陛下全程都知曉嗎?興和伯,陛下為何要為科學張目?”
方醒沒承認也沒否認,“在乎大明的人,懂的科學的人,都會為科學張目。”
這話里的味道很多,曹斐卻品到了。
他嘆息了一聲,然后走到樹下站著,看著先前被自己捏碎的芽孢,神色惆悵。
“那有何用?”
曹斐在宮中一輩子,對人性人心的了解不可謂不深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管是楊榮還是閆大建,包括陳默也是這樣,他們首先要想到的是自家的好處,其次才是國事,興和伯,陛下和你的勢力何其弱小啊!”
方醒第一次坐直了身體,他看了一眼摔碎的茶壺,惋惜的道:“是個好壺,可惜了。”
曹斐聽出了些許意思,就催促道:“有話趕緊說,若是能讓咱家心安,南下前咱家就算是去抄家,也給你抄一個好茶壺來。”
方醒伸手出去,曹斐楞了一下,然后罵道:“小氣!”
罵歸罵,他還是伸手和方醒擊掌為誓。
方醒這才慢條斯理的說道:“大明要想長久昌盛下去,科學不能打壓,這一點要形成共識,包括你,你可知道這個道理?”
曹斐翻個白眼道:“咱家知道個屁!趕緊說。”
方醒笑了笑:“從動士紳的特權開始,到準備動勛戚,無一不是在為科學的未來布局,只是能看透的不多罷了。”
“你不夠聰明,所以南下要小心些,別被人給蒙了。”
方醒不忘調侃一下曹斐,“士紳沒了特權,靠什么謀生?以前沒人愿意去社學教授學生,現在呢?現在你去看看,各地社學的先生名額早就滿了,無數士紳正等著報名呢!”
“這和科學有何關系?”
曹斐還是不解,不過態度好了許多。
“士紳們經商有幾個能賺錢的?”
方醒得意的道:“坐吃山空不是不可以,可有多少家能這樣從容?剩下的士紳怎么辦?朝中可沒管他們的飯,所以還得去尋找出路。”
“你想說什么?”
方醒笑道:“書院的規模擴大,當時招收了不少儒學老師,而且各地對科學老師的需求非常大,而士紳們有學問基礎,若是去講解一番初級的教材,當然能勝任……”
曹斐驚訝的道:“這是逼迫他們?”
方醒冷笑道:“難道還得要講個手段?”
曹斐心中嘆服:“這等長遠的手段咱家不行,不懂,不過陛下能看準了,可見是難得的明君。”
“那勛戚們呢?”
“勛戚?”
方醒說道:“勛戚知道未來不妙,必定要找活路,武學就是最大的出路,可武學里教授的是什么?”
曹斐搖頭,滿頭霧水。
方醒說道:“武學里的課程大多和科學息息相關,物理化學更是必修課,還有地理思想,那就是一個變種的知行書院,明白了嗎?”
方醒起身道:“若是沒有這些布局,陛下怎會現在就把太子的事拿出來說?”
曹斐已經傻眼了。
“咱家在宮中自問見識過無數陰謀詭計,可在這些布局的面前,咱家……哎!”
方醒淡淡的道:“是道統好,還是吃飽飯好?”